鍍金假髮

清早起床，就頭疼如裂，那怨不得別人。但我的頭疼，似乎沒有那么難熬，就可以稍許推過于人嗎？這種想法，只要再真誠地想一想，就讓人不得不臉紅心臊了。要問一個人白天的狀態如何，只要先想想昨晚乾了什麽勾當就可。如果習慣了熬夜，那就不要怪罪自己的身體，非要在第二天早晨來找事了。

記得狄更斯老先生曾經在《遠大前程》中惟妙惟肖地給我們描繪一個滑稽的場景。我不得不說，他一次次提醒了我，狄更斯確實是從幽默滑稽起家，并開始自己偉大的小說家生涯的。那個場景，即使過了很久，我大概也能記個不大離兒。

毫無節制的皮普，面對越來越多的債務，心裏承受着壓力，但卻無法擺脫這種生活。於是，他和自己的好友——好友也同樣陷入奢侈的危機——決定好好算一下自己的債務，就好像我們決定扭轉乾坤，必須先弄清楚自己的困境，到底有幾腿泥一樣。

於是買來一大捆筆、一大瓶墨水、一大沓寫字紙和吸水紙，為的就是要好好幹上一回，寫出一份完美的債務備忘録。正如作者給皮普的心理描寫，「文具一多，心裏自會覺得踏實」，辦任何沒有把握的事情，我們都會如此精心準備。這不是說我們真地有所準備，而是通過這種無謂的裝飾，來給那忐忑不安的心一種安慰。這種安慰當然無效，但對於溺水的人，一根稻草的意義，往往都是巨大無比。我們非要在到達終點前，轉上幾個圈子，翻滾匍匐兩下，不是因為我們必須如此，只是因為我們的心，毫無把握，既是對於事情，更是對於自己。

熬夜不也是這樣嗎？

我曾寫過，熬夜本身并沒有什麽問題，就像有人愛喝茶，有人愛喝咖啡，還有人死了也要喝馬黛茶，夜貓子不需要和鳥兒一起起床。真正的問題在於，我們熬夜到底是在做什麽？

對於《遠大前程》裏的皮普，他之所以梳理賬務，是因為內心對越積越多的債務，壓力難扛，必須找到一個方法來解決。但真正解決的方式，是他此時無力改變的。不喜歡小廝，難道不就應該解僱這個討厭鬼嗎？要償還債務，難道不就應該減少奢侈的花費嗎？真正的解決方式，其實皮普一清二楚，但在他的內心，卻毫無辦法去解決。

這就像狄更斯自己一樣，無論他的筆、他的表演怎樣為他創造了大筆財富，但家庭所面臨的債務環境，始終都是一輪頭頂的月光，很遠，但從來不會從他身邊缺席。

狄更斯筆下的皮普知道鄉下打鐵間的爐火，是他在這世上能尋到的最好爐火，世間其他的爐火，哪一個都比不上。但他也如此說，即使沒有其他誘惑——上等地位、豪宅美食、闊氣的社交圈子——只要還有艾斯黛拉，他也無法回頭。

這當然是一種作者的喟嘆。

後世很多研究狄更斯的人，都對他此時的情感經歷頗有好奇之心，解讀的篇章，更是一次次給出了解讀者的心中棱鏡的光。但我此刻讀着關於他的故事，以及他筆下的文字，卻總是感到某種同情。人的智慧，正如人的弱點，永遠不會與我們分開。

《傳道書》說，人子的心還充滿邪思，一輩子心迷愚妄，直到命歸死地。

但只有隔上很久，又見到了那報應的結局，我們纔會真正認同這句話背後的真理。但對於一個初出茅廬，毫無經驗，自高自大，卻又根本看不清周圍世界的少年，你能怎樣苛責他呢？所以，我們對於皮普，同情遠大於厭惡，可惜遠大於可憎。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或者自己喜歡的人，擁有遠大前程，但前程正在腳下，所謂的「遠大」又到底是什麽呢？

沒有真正的武力，就說自己放棄武力，那不會得到人們的尊重。同樣，沒有真正經歷這些誘惑，又怎麽能說自己，遠比那個皮普，更加堅定，更加智慧，更能夠承擔這遠大前程的命運呢？或者說，我們怎麽能分辨，自己到底是真地得到了智慧，還只是將自以為是包裝成了那種種鍍金的假髮呢？

我無法回答，所以抱着還疼着的頭，後悔昨天拖延到很晚才睡。

有位禪師給自己學生一句回答。他所聽見的問題是這樣的：如果我在修行的時候，忽然腦中生出一個絶妙的主意，一個天才的想法，我該立刻找紙筆記下它嗎？

禪師說：「等一會兒。」

「愛倫．金斯伯格（AlanGinsberg）分享了一個他親身體驗的禪期中禁止寫詩的經驗。禪修過程中他因為努力克制寫作的衝動，而感覺自己幾乎要爆炸了。但是，當禪期結束後，他非常驚異地發現他可以更自由地寫作，而且所寫出來的是比起在禪修期間出現的那些他肯定自己會永遠忘記而浪費掉的文字更有洞察、說服力的作品。」（阿姜阿馬羅比丘《尋回失落的寧靜》）

這就是我毫無答案的時候，所給出的一個結尾。

人生的鍍金假髮，永遠都不會在我們認識到它之前，自己告訴我們，它就戴在我們的頭頂。

但一切或許并沒有那麽糟糕，只要我們還肯對自己說：「等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