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芳
馬世芳

台灣廣播人,寫作者。

魔術師的臉,總是隱在暗影裡 ── Bob Dylan 2023 日本巡演觀後

(编辑过)
他是Bob Dylan,他不需要對我們鞠躬。
2023.4.14. 東京有明 Festival Hall

舞台是頂天立地的紅幕布幔,兩盞巨大的老式筒型舞台燈分列左右,昏昏黃黃。若非台上擺滿了樂器,你或許會以為這是一場復古場景的魔術表演。

誰說不是呢?那位老魔術師,前幾年得了諾貝爾文學獎。2020年,他把畢生創作的詞曲版權賣給環球唱片,據說成交價四億美金。2022年,他又把畢生所有錄音著作權賣給索尼唱片,入袋兩億美金。而在今夜,他表演大鋸活人、穿牆神術的道具,是鋼琴、吉他、貝斯、滑弦琴(pedal steel)、小提琴、還有一支小口琴。

整場節目,觀眾席的燈都半亮著,台上台下同樣影影綽綽、昏昏黃黃。那位老人坐在鋼琴前,從頭到尾不曾挪動腳步。多半時候,他面容隱在暗影裡,看不出喜怒哀樂。一身深色繡花西裝,很適合在1940年代納許維爾的Grand Ole Opry鄉村樂現場和Hank Williams同台。滿頭亂蓬蓬火山爆發似的捲髮,倒依稀仍是舊模樣。

他活在自己的時間裡。當音樂淹滿全場,我們都坐進了同一場夢。喧騰的新聞,外面世界的花花綠綠,進來這裡便失去了意義。

這趟日本巡演,票房不盡理想。場外貼出公告:持便宜票的觀眾,可以換票坐到更好的位置,我第一次見到演唱會有這樣的服務。或許,票房不佳和演出曲目有關?他完全避開大家耳熟能詳的經典歌單,於是來看他的人,也都是「同一國」的死忠份子了:我們不會問他為何不唱Blowin' in the Wind,為何不彈吉他只彈鋼琴,為何沒有安可,更不會問他既然不缺錢,幹嘛還拖著這把老骨頭走江湖。

觀眾比想像中稍微年輕些,放眼望去,全場腦袋一半灰白一半黑。有走過學運狂飆時代的資深文青(搞不好1978年就衝過老歌手首次赴日的武道館公演),也有學齡的小朋友(應該是陪爸媽或爺爺奶奶來的)。許多人套上了剛買的紀念衫,也有人穿上珍藏多年的巡演T恤,默默炫耀自己的資歷。

場館外面,整幢百貨商場反覆播著1965年名曲〈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地下鄉愁藍調)。2023年的紅男綠女伴著既古老又青春的歌聲逛街、吃喝、調笑,好一幅超現實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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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嗄,Bob Dylan還活著?」朋友的朋友聽說我在東京連看兩場演唱會,發出這樣的疑問。是的,他今年82歲了。

這次日本巡演,是遲到三年的補償:2020年行程因疫情取消,打從1988年展開樂迷口中「永不終止的巡演(The Never Ending Tour)」,Bob Dylan每年唱八十到一百場演出,連續三十年不曾間斷。直到全球大疫,才不得不停下。

疫前,巡演曲目是歷年作品精選:他在2012的《Tempest》專輯之後,就沒再寫新歌了。2015到2017年,他錄製了三輯五張翻唱經典美國流行金曲的專輯,向法蘭克‧辛納區(Frank Sinatra)的時代致敬。誰都沒想到Bob Dylan扮演抒情金嗓子(所謂crooner),竟然出奇好聽。我們都覺得年過七旬的他,或許再也不會寫新歌了。沒關係,起碼他還有唱的興致。

萬沒想到,年近八旬的他在2020年發行全新創作專輯《Rough and Rowdy Ways》,而且攻下十幾國專輯榜冠軍,屢屢載入各大樂評媒體「年度最佳」片單。

2021年大疫未歇,Dylan和一群戴著口罩的樂手錄了一場名為《Shadow Kingdom》的線上演唱會,重新編曲演唱十幾首早年代表作。黑白攝影的實況場景彷彿20世紀初菸霧瀰漫的美國南方小酒館。老歌手站在舞台上,像賭王,像黑幫老大,啊是的,也像魔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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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漸緩,Dylan立刻重啟巡演,並訂下2021-2014的三年全球巡迴計畫。等他唱完收工回家,將是83歲高齡。從美國到歐洲,他已唱了一百多場。歌單以新專輯為核心,九首新歌穿插若干舊作,並且一反行之有年的慣例,完全不唱普通樂迷最熟悉的經典歌曲──嘿,他是Bob Dylan,他不需要討好你。

從前,他每晚都會唱些不一樣的歌,曲目夜夜更動。而那些一唱再唱的名作,編曲也屢屢推倒重來,甚至「面目全非」:對他來說,歌是活的。唱片發行,只是作品特定生命階段的留影一幀。走上舞台,並非為了「重現」唱片,而是延續創作的過程。

不只編曲,他也常常改歌詞,甚至整首重寫。那些版本只會發生在演唱會的舞台,有時只有一夜生命。樂迷通過一場場觀眾偷錄實況(bootleg)考掘這些改寫、重編的版本,得到無窮的樂趣和啟發。更瘋狂的歌迷,為了領受這種不可預期的驚喜,十分願意買機票跟著他全世界跑。

近年情況不一樣了。他的巡演曲目大致固定下來,不再每天換歌。然而編曲仍屢屢翻新,他的歌唱也是──作為一個演唱者,晚年Dylan的聲嗓實在很特別。多年前便有人抱怨他整場演唱會都用同一個音調「唸歌」,毫無旋律可言,但那畢竟不是常態。「Bob Dylan不會唱歌」這句流傳六十年的老哏只能騙騙無知者,其實他是非常厲害的歌者。神諭般的詩句從那把老嗓子流洩而出,他可以蒼涼深沈,可以柔情萬種,更可以闇黑暴烈。而你永遠無法預知這一夜他會用什麼口氣,把那些歌帶到哪裡去。

仍有樂迷滿世界跟著他跑,來到日本會合。場外便有一群洋人粉絲,平均六十歲左右,有男有女,藍牙喇叭放著歌,沿路發放自印的粉絲貼紙,一面跳舞一面喝啤酒。日本歌迷矜持得多,他們用另一種方式表忠誠:有人列印整疊英日對照歌詞(包括網上才能查到的舊曲新詞,譬如To Be Alone With You,竟從一首情歌變成了跟蹤狂的殺人故事),入座便拿出來預習,比準備面試還用功。

在大阪的幾場,Dylan還守著固定曲目。來到東京,他居然唱起一輩子沒在台上唱過的歌,成為轟動的新聞。起初,是美國迷幻搖滾宗師The Grateful Dead樂團的Truckin'(他們曾在1987年和Dylan一起巡演,交情很深),第二天,他又唱了他們的Brokedown Palace,半途忘詞,沒有整首唱完。全球樂迷紛紛打賭猜他第三天會唱哪首Grateful Dead,結果是搖滾先驅Buddy Holly節奏強勁的Not Fade Away(也是The Grateful Dead翻唱過無數次的名曲),全場大嗨。

Buddy Holly是搖滾史開國英烈,1959年2月3日墜機身亡,只活了22歲。意外發生前三天,他來到明尼蘇達州小城Duluth演出,底下有個叫Robert Zimmerman的17歲小伙子站在前排。小伙子後來改名Bob Dylan,將近四十年後以《Time Out of Mind》拿下葛萊美獎年度專輯。Dylan上台致詞,提到少年時代去看Buddy Holly的那一夜:「我離他只有三呎遠,他就這麼盯著我。我有一種感覺......不知怎地,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明白,製作這張專輯的時候,他始終以某種方式和我們同在。」

第三站是名古屋,Dylan在東京兩次半途而廢之後,終於唱完整首Brokedown Palace(網上有bootleg,憂悒沉鬱,很美)。在日本巡演最終場,他又唱了一次Truckin',還唱了The Grateful Dead創始團員Bob Weir的Only a River,羨煞了全世界不在場的歌迷。

Truckin'那句最經典的歌詞:「好一趟漫長、奇怪的旅程(What a long, strange trip it's been)」,如今何只嬉皮世代的鄉愁,也是他(還有追著他的我們)的大半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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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Dylan在背起木吉他、成為民謠旗手之前,是個玩團小子。他在高中畢業紀念冊寫下的志願,是加入搖滾狂人Little Richard的樂團。高中時代,他的樂團在學校演出,據說音量太大,被老師拔掉了插頭。1965年,Dylan在Newport民謠節背起電吉他,在掌聲和噓聲中告別他的民謠時代,炸開了西方流行樂史全新的篇章。

現在,他幾乎不在舞台上彈吉他了:他坐在一台Baby Grand平台鋼琴前,它是整個樂團的核心,琴技毫不炫耀,「大匠不斲」,卻很有感染力。多年後終於放下吉他的Dylan,或許正以另一種方式,向那些彈鋼琴的搖滾先輩致敬:Fats Domino,Jerry Lee Lewis,當然還有他在畢業紀念冊提過的Little Richard。

Dylan坐在舞台中央,樂手圍著他,是個半圓陣:鼓手坐在左後,兩位吉他手一左一右,貝斯手站在右後,滑弦琴兼曼陀鈴兼提琴手在右方高台。每個人都面向Dylan,緊盯他的雙手,亦步亦趨跟著鋼琴,還有他的呼吸,創造出一個「結界」。節奏與旋律、主奏與伴奏融為一體,鬆緊有致,勁道深沈。這種音樂無可名狀,揉合了民謠、藍調、鄉村、爵士和搖滾,且帶著ambient的氤氳,或可歸類為一種新型態的美式草根(Americana)。

啊,他的歌聲。那把老嗓子吐納、激活了成串警句,時不時狠狠擊中你。那種感覺,他自己在Tangled Up in Blue歌詞裡的形容最準確:「字字句句這般真切 / 煤炭燒灼般熾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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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來,Bob Dylan每一場演唱會都有觀眾私錄實況地下流傳。如今他的安檢規格直追國際機場,主辦單位反覆宣告抓到偷錄立刻驅逐出場,連雙筒望遠鏡也不准帶,手機必須關機放進磁扣鎖住的特製袋包,離場才能解鎖。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總有人有辦法挾帶器材偷錄。錄影比錄音更難,但我隔天就在YouTube看到二樓觀眾席冒死舉起手機的錄影實況:畫面晃得厲害,啥也看不清楚,但是氣氛無價。

這些偷錄上傳的bootleg片段,很快被英美音樂媒體引用,傳遍全世界。Dylan雖然嚴抓現場偷錄,對網上流傳的私錄實況卻不怎麼干涉。感謝他網開一面,讓無緣親炙的粉絲,也能領受那現場的魔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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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lan如夢如刃的口琴,貫穿我的聆樂人生。他不彈吉他沒關係,但若連口琴都不吹,我會悵然若失。幸好躬逢其盛,見他難得在When I Paint My Masterpiece興起吹了一段,音符像舞者翻騰跳躍,絲毫不見老態。

多半時候,他會等到最末一首Every Grain of Sand才把口琴拿出來(有時也不拿出來)。簧片震動,琴音曲折迤邐,接續最末的吟唱,為整場演出壓卷。四十多年的句子,依舊熠熠生光:

我聽見古昔的步履,一如海浪翻湧而來
偶然回首似乎有人,有時獨我孓然一身
我懸在完美的計劃裡,徬徨無依
恰似每一隻墜地的雀鳥,恰似每一顆沙粒

這首歌唱完,他才終於離開鋼琴走到台前。不過幾步路,他走得很慢,身態有點兒佝僂。啊,他真的快82歲了。

他不鞠躬,不頷首,只是走出來,迎向掌聲和呼喊的巨浪。他和樂手站成一排,手叉腰,岔開雙腿,挺著身子,靜立片刻,然後走回後台。演出結束,沒有安可。是啊,他是Bob Dylan,他不需要對我們鞠躬。

我驀地想到:這或許就是我此生最後一次親眼見他。剛才那段口琴,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


(2023年五月成稿,刪減成短版的初稿曾刊在《財訊》)

老頭子 2023 年替 Celine Homme 拍的廣告照片,還是挺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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