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栋
刘栋

澎湃新闻记者 个人网站:https://reporterliudong.mysxl.cn/

战火中的乌克兰人

过去几天,我通过网络视频采访了三个不同处境的乌克兰人。他们包括妻子即将待产却选择拿起枪加入战斗的“准父亲”、在乌克兰边境城市接待安置逃难同胞的前市长、在海外心系家乡年迈多病老母亲的女儿。他们是此刻千千万万被卷入战火的乌克兰人的缩影。他们希望自己国家正在发生的一切能够被世界知道。他们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和平能够重新归来。

2月24日拂晓,俄罗斯突然发动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

一周以来,在持续的战火中,成千上万的乌克兰人或是躲入地下,或是拖家带口,逃往西部边境的邻国。

联合国难民署表示,截止到2月28日,已报告至少有 406 名平民伤亡,超过50万难民逃离乌克兰。如果局势进一步恶化,多达400万乌克兰人可能会被迫逃离家园。这或将是2011年叙利亚战争以来全球最大的难民潮和人道主义灾难。

还有一些乌克兰人拿起了武器加入战斗。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24日发布总统令,禁止18至60岁的男性离开乌克兰。一些乌克兰男子不得不将家人送至边境后挥别家人,拿起武器返回对抗俄罗斯军队。

过去几天,我通过网络视频采访了三个不同处境的乌克兰人。他们包括妻子即将待产却选择拿起枪加入战斗的“准父亲”、在乌克兰边境城市接待安置逃难同胞的前市长、在海外心系家乡年迈多病老母亲的女儿。他们是此刻千千万万被卷入战火的乌克兰人的缩影。他们希望自己国家正在发生的一切能够被世界知道。他们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和平能够重新归来。

每两小时就给母亲打一个电话

当战火降临的时候,对所有乌克兰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人们陷入了恐慌。

24日清晨,远在英国南安普顿的谭雅(Tanya Allen)醒来时,社交媒体上已铺天盖地都是乌克兰遭到攻击的新闻。

“我的乌克兰朋友说,从早上4点起,乌克兰各地都开始遭到轰炸。我以为西部地区是安全的(我妈妈在那里),然而,距离我母亲住处只有2小时车程的一座城市也遭到了轰炸。我的叔叔和阿姨在那个城市,那里发生了很大的恐慌。他们都想直接逃离。但是没能成功。因为到处都是交通堵塞,我们一整天都没能联系上他们。最后他们在一个小村庄躲了几天。因为他们很害怕,没有人知道情况到底是怎样的。”谭雅说。

在电话中,独自一人的母亲不停地哭泣,让谭雅心碎。她努力在电话中向母亲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她心里知道, 悲剧正在快速逼近。

这种不详的预感在几周前已经涌上她的心头。谭雅和妹妹目前定居在英国。父亲几年前生病去世了。母亲一直留在乌克兰西部的一个小镇上生活。战争开始之前,母亲因为高血压住院治疗,妹妹回乌克兰陪她。就在妹妹刚回到英国没多久,战争就开始了。

母亲在电话中告诉她,俄罗斯空军正在四处巡视。各处的乌克兰人在一些建筑物房顶上发现了一些标记,很有可能是轰炸的记号。人们现在都非常警觉。

“电话里,母亲多次说听到了外面响起的警报声,她说很害怕。昨天晚上有一些志愿者整夜在外面站岗。他们整晚都在准备着,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谭雅告诉我。“当我们在电话中交谈时,母亲有的时候甚至会安慰我,她说,如果你联系不到我,不要惊慌,因为有威胁说可能会断电,但电是有的。”

母亲告诉她,目前他们还有水和电,但是人们被告知晚上要把灯关掉。否则可能会成为袭击的目标。有人认为可能会停水,所以母亲在浴缸里装满了水,以防万一。街道上非常安静,没有人出去。当袭击开始时,每个人都去了商店,他们买了所有的非易腐食品。货架上完全是空的,商店里什么都没有。几天后,货架上又补上了一些新鲜的货物。但是一些必需品比如盐,人们已经有好几天没能买到了。

母亲刚出院,健康状况不是很好,还很虚弱,血压很高。谭雅知道她需要呆在一个平静的地方。“我知道那里不平静,但是她的健康状况不允许她长途旅行。”谭雅说。

战争暴发第二天,谭雅没有睡觉。“我一直在为家人祈祷。我是如此担心我的妈妈,每两个小时就要给她打电话。我的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的外婆。我们原本计划四月去看她,但现在不知道下一次见到她会是什么时候。我们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我们在祈祷。”她说。

谭雅说她一直无法停止对故乡的思念和担忧。她和他的英国丈夫在乌克兰度的蜜月。家乡的一切,那里的亲人、美味的食物和风景现在日夜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谭雅的妹妹住在伦敦。她给谭雅发来了伦敦进行的反战抗议活动照片和视频。与谭雅一样,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密切关注这这场军事冲突。过去几天里,许多城市都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反战示威游行,呼吁立即终止战争,回复和平。

“我也有很多俄罗斯的朋友。他们也反对战争。有一个俄罗斯女孩她对我说,她的很多家人和朋友都住在乌克兰。她说,不希望看到这场战争。”谭雅说。

“如果我死了,我的儿子会被保护”

战争开始后,全世界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乌克兰首都基辅和其他大城市的战况上。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号召全国乃至全欧洲所有18-60岁乌克兰男性加入战斗队伍,抵抗俄罗斯军队。

与此同时,在乌克兰内陆地区的城镇和村庄,一场民众自发的抵抗运动正在形成。普通民众们——农民、店主、临时工、出租车司机、教师们——纷纷拿起武器被迫加入了一场突然颠覆他们生活的战争。

伊戈尔(Igor Mazurok)也是其中一员。在俄军入侵后, 伊戈尔更新了他的社交媒体头像。他决定拿起武器,志愿加入抵抗俄罗斯军队的队伍。

战争爆发前,伊戈尔主要从事与儿童相关的慈善工作。他为一些没有钱去上学的孩子们开了一个可以进行体育活动的地方,教他们锻炼身体,这样他们就不会街上闲逛,和不务正业的人在一起。

当俄罗斯突然发起军事行动的时候,伊戈尔并不感到惊讶。“我知道俄罗斯一直想这样做,这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因为战争已经发生了8年(指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以来)。但俄罗斯选择在半夜偷偷摸摸地袭击,还是超出了我们的预期。”他说。

伊戈尔的一些家人在基辅。他的一个朋友告诉他,自己在基辅的公寓被炸毁了。他和家人不得不去寻找避难所。许多人正在城市和郊区挖掘战壕和防空洞。现在基辅的情况非常非常紧张,俄军从各个方向进攻。但乌克兰民众纷纷站起来和俄军战斗,用玻璃瓶自制武器,在里面装上了燃料,当作燃烧弹阻击俄军坦克。

伊戈尔的妻子怀孕了,随时都会生产。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他却作出了拿起武器上战场的决定。

在被问及家人是否知道他的决定并同意时,他回答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参与战争。但是当我看到母亲和孩子们在恐慌中奔跑,他们是如此害怕。 我觉得我必须要去为我的国家战斗。很多人都加入其中,他们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助这个国家。一些人像军队一样作战,一些人在挖掘工事,无论他们做什么,每个人都加入进来了,每个人都团结在一起。我会做任何事情来保护我的家人。如果我死了,我知道我的儿子会被保护。”

伊戈尔之前没有参加过军队,也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甚至不会使用武器。“但我想我会学会的。”他说。

伊戈尔说,现在有如此多的民众志愿加入乌克兰军队,以至军队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进行筛选。许多人被暂时劝返。军队的人说,只有等他们先给之前报名的人提供基本的训练,才能联系其他人。 因为这次战争发生得如此急迫,事实上军方已经向许多还没有来得及训练的平民发放了武器用于自卫。伊戈尔没有选择加入军队,而是通过民兵组织参加战斗。

当被问道如果在战场上对战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人数可能也超过乌克兰的俄罗斯军队时有想到过结果,伊戈尔反问道:“你不觉得他们完全没有我们这样(参战)的动机吗?我们这样做是出于对国家的热爱。我非常肯定地说,我们将在这场战斗中取得胜利,因为乌克兰人民非常勇敢,我们前所未有地团结在一起,我们将尽一切努力去战斗。 我们相信胜利将属于我们。”

伊戈尔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耶稣画像。伊戈尔告诉我,“我每天不停地祈祷。我每天都在为失去孩子的人们,为受苦受难的孩子们,为受这场战争影响的所有人祷告,就像现在有千百万人不断地为结束战争而祈祷。”

就在接受我采访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警报声。“只要战争不结束,就没有人是安全的。”他说。

90%乌克兰人都受到了心理创伤

联合国难民署表示,在俄罗斯发起军事行动后之后,至少已有15万乌克兰人逃离家园进入波兰和其他邻国。一些人在夜间步行数公里连夜翻过边境,另一些人则乘火车、汽车或公共汽车逃离到边境海关,排成数英里长的队伍等候通关。

新沃林斯克(Novovolynsk)位于乌克兰西北部沃伦州,距离波兰边境只有不到20公里。亚历山大·托波里夫斯基曾是这座只有5万多人的小城的市长。 3月1日,他原定要去基辅赴任一份新的工作。 

突如其来的战争彻底打乱了亚历山大的计划。他被迫留在家中。战争爆发后不久,源源不断的乌克兰民众从东部危险地区逃到他们的城市,寻求庇护或希望前往边境出国避难。

在过去一周里,亚历山大和同伴们在小镇上帮助安置这些来自东部的同胞们。3月1日,他告诉我,俄军对乌克兰城市的轰炸正变得越来越严重,逃亡的人们越来越多。

亚历山大曾在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的时候帮助过乌克兰军方给他们提供行政支持。他现在所工作的慈善机构在乌克兰全境内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他现在的城市距离波兰边境只有20公里。他在这里帮助安置从东部逃来的人们,为他们筹集生活用品和资金。

亚历山大和同伴们在脸书上发布了很多公告,告诉人们撤离路线以及如何抵达边境。目前已经有600多人来到新沃林斯克并留在这里。他们住在当地人家里,提供给他们住处和食物。许多家庭愿意开放接待他们。市议会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更多的人,包括开放医院、学校、幼儿园作为临时安置场所。亚历山大预计最多可以接纳5000人。

“未来几天我们预计会有更多的人来。现在想要通过海关去波兰非常不容易。每天都有上千人排超过20个小时的队伍站在那里。他们不需要签证去波兰,海关只问他们的护照是哪一个国家的。但仅仅是妇女和儿童可以允许离开,由于乌克兰已经进入战时状态,18至60岁乌克兰男性公民被禁止离开乌克兰。许多家庭不愿意分离,所以宁愿留在这里。”他说。

来到这里的人们大多从东部而来,都有着不同的艰难经历。他们所在的城市遭到轰炸,他们害怕可能会受到攻击。所以他们就逃到这里来救他们的孩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有孩子。)

“我可以告诉你,孩子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必须离开他们的家,但是他们在这里感到很安全,因为他们的亲人在这里。我不能说我们的城市是绝对安全的。因为我们可能每天有5次——警报会响起要去避难所。但和东部地区相比,还是相对安全的。”亚历山大说。

亚历山大告诉我,现在人们最需要的,相比身体上的需要,更重要的是心理健康的关注。“我的意思是,90%的人心理都受到了创伤,他们有非常大的心理需求。

“只要有需要,我们可以给来的人们提供长期的支持。但是,如果情况发生变化,我想他们会返回家园。但我们这里也有一些来自顿涅茨克地区的人,家园早已被俄军毁了,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们不能回去,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他说。

亚历山大曾在基辅读书,他有很多朋友在那里工作生活,包括政府官员和国会议员。他告诉我,那里现在的情况真的很艰难。

“许多人,他们只是普通老百姓和男孩, 都换上衣服,加入到警察和军队,他们准备了“鸡尾酒”(用酒瓶自制的燃烧弹)准备从自己的住处阳台上来“对付”俄军坦克。他们并没有经过良好的军事训练,他们只是一些和平的公民,但是他们非常团结。事实上,他们知道我们会失去一些人,但是俄军将被摧毁。”他说。

据亚历山大的描述,现在乌克兰大多数地方的社会体系依然在运作。因为安全考虑,尤其是俄军的空袭,人们都不得不去到一些庇护所,但许多人依然在他们的岗位上工作。

“如果战争持续下去,我不认为俄罗斯人能够打到西部。如果他们真的来了,我会上战场的。我想我们所有的人,包括牧师都会拿着猎枪上战场的。坦率地说,我对这些年轻的俄罗斯士兵没有特别的愤怒。因为你知道,他们只是服从命令。我觉得我们很强大,我们会赢,每天我都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我确切地知道,我们将挫败俄罗斯人。等到那个时候,我会重新回到基辅,去开始我的新工作。”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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