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宜
赵景宜

my land is your land.

哈爾濱,道外的舊故事

十八歲,王阿姨進入哈爾濱一家皮革廠工作,但她沒有想到四十四歲,工廠改制了。此後,她領到了一筆賠償金,要給自己交養老保險,靠自己養活。

當我走出中央大街地鐵口,走入通遼街時,這樣的感覺更強了。路上很多人,人們圍在大連鐵板燒、冰糖葫蘆的推車攤位邊,公交車從我們身旁穿過,通遼街開著一個又一個餐廳,本地菜、燒烤店、俄式餐廳。在向松花江方向的步行中,在某些街口,還能一瞥與通遼街平行的步行街,那里擠滿了人吵,他們在冰雕、商店、舊日殖民地建築中漫步。

這讓我想到了上海九江路,盡管,四周的建築物明顯指向了另一種維度和氣候,但都有一種舊日大都會的氣息,一種豐富的街區混雜的感覺。尤其是當我,經過通遼街132號,發現這是一棟規模巨大的猶太活動舊址,此時變成了咖啡店、書店、音樂會堂時,在走上幾步,一支交響樂團成員,正在猶太中學舊址的教室里,進行著排練,他們由不同年齡組成,很多是業余愛好者,每周末會在剛剛經過的老會堂舉辦古典音樂演出。

那一晚,我去看了他們的演出,指揮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中年人,他們表演了一些民族、紅色的古典樂曲。表演結束時,樂團成員在掌聲中,在這間老教堂里,鞠躬、致意時,我感覺到老建築物活了起來,這片街區也活了起來,哈爾濱也正在向我敞開。

人們說,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哈爾濱,對於漫長的中國歷史來說,也可以說是一天。這是哈爾濱的簡短城市史:1895年,沙俄迫使清朝,簽訂了《中俄密約》,獲得了中東鐵路修築權。1898年6月9日,沙俄決定將鐵路工程局設在哈爾濱,以此成為鐵路的中心。從哈爾濱出發,往西到達滿洲里,往東到達邊境口岸綏芬河,此後又修建了向南到大連的支線。

1920年代,哈爾濱成為了國際大都市,大量俄國移民及其他歐洲移民來到這里,也留下了豐富的外國建築群。第一天,我們在哈爾濱的旅行,圍繞新藝術建築。出發前,王可達參考了常懷生在1990年編著的《哈爾濱建築藝術》。三十年過去了,我們很難確定書上現存的建築物,面貌在今天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

我們去了紅霞街的老公寓、科學宮、秋林公司舊址、馬戈爾賓館、米尼阿久爾餐廳的舊址.......整個中央大街,周圍都是老建築物。我很好奇,這些漂亮建築物的背面有什麽。當走去時,尤其是住宅區,更多是一副破敗的面貌。從外觀看,公共區域堆滿了雜物,有些房間的門都是破碎的,居住面積很小。這里和上海、武漢、廣州一樣,房管所是一個龐大的機構,很多人只擁有一棟房子的某處居住權。

在鐵路的另一頭,就是道外,這里有著龐大的中華巴洛克街區。我們站在靖宇街,純化醫院所在的十字路口。王可達向我們講解四周的建築,他覺得這些建築,像是一本本細節很多的書,也是一座座記憶的宮殿。我們可以看到所羅門柱子,很多房子會為了偽裝成一種大理石建築,而刷上了白色的漆。但歲月卻暴露了秘密,顏色脫落了,人們很容易看出這是磚塊建成的房子。

“這是為了裝點門面。這棟房子看起來,在聖彼得堡、莫斯科也成立,但細看的話,更像是進入了《盜夢空間》的世界,在里面,你無法醒來。” 王可達比喻道,這些建築就像是一棟棟記憶宮殿,暗含著當時的中國工匠們,所處的豐富時代,具有的一種混雜的知識。王可達繼續帶著我們,觀察這些建築的細節:“你們看方形的浮雕,畫著梅花和鹿,還有一塊像是中式園林的匾額。這底下,有當地人熟悉的梅花、菊花,但還有一個菠蘿,這並不是黑龍江的水果。也許,工匠也沒有琢磨那麽多,但他們吸收了不止是俄國的新事物,也有來自南方的新事物..........”

漫步在哈爾濱道外,總會讓我想到漢口、上海華界的故事,小學老師常會提起,跑馬場的告示牌上,會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晚清的上海,華界與兩租借在外事活動上,會展開凸顯誰是上海主人的競爭。上海道台會在豫園,備八人大轎,用中國傳統菜肴來款待美國來賓。漢口的首富劉歆生買下了租界外的大片土地,成為地產巨頭,建成了對所有人開發的“華商跑馬場“。

這里有著類似的故事。1898年,中東鐵路修建時,數萬名中國人來到哈爾濱,他們選擇住在了道外。1905年,日俄戰爭爆發,鐵路、海運通路被日軍封鎖,哈爾濱的民族資本業迅速發展,隨著工業發展,他們開始模仿起道里、南崗的外國建築,同時又在窗式、花紋、女兒墻等細部,加入了蝙蝠、牡丹的中國傳統元素,形成了一大片今天被稱為“中華巴洛克”的街區。

1920年,道外煥然一新,但始終不如道里那般現代、繁華,缺少公園、醫院這樣的公共設施,但不失為一個獨特、熱鬧的中國城。在靖宇街,商鋪林立,開設有同記商城、大羅新環球貨店,人們可以去陳氏接骨、世一堂看病,還有亨達利、典當行、三友照相館、溫泉浴池等各種生活服務。紹興人來此開了飲食店老鼎豐,還有不少河北人開的張包鋪、老仁義、寶盛東等餐廳。街上也總有演二人轉、耍猴的、耍大刀的、演皮影戲的貧苦民間藝人。

1990年,道外的生活一樣是混雜的、熱鬧的,它地處市中心,但房價較低,吸引了很多外地人來這落腳。如同潮濕會吸引蘑菇一般,城市的老街區,也總會生長出棚戶區。另一些居民,則住在1930年代的商業、工業建築里,它們的進深較長,采光很差。大多數人的住處很逼仄,沒有衛生間,在冬天需要燒煤來取暖。

遲子建在中篇小說《起舞》,描寫了如此景況:“如果說道里是一個衣著華麗的貴婦人的話,道外就是一個穿著樸素的農夫了。道外原來叫傅家甸,從一開始,這里就是小手工業者聚集之地,雖沒有大氣象,但最具人間煙火的氣息。直到如今,哈爾濱的道外區,仍是大店小店,遍地開花;三教九流,無所不有。”

今天,我們失去了道外的生活,也許只留下了一些碎片。在北頭道街,我很喜歡北三沙家燒麥,這里有十五塊一碗的羊肉湯,里面好多羊肉。當你喝完了湯,夥計會爽朗笑一笑,問你要不要再加一些,是免費的,湯很濃郁。他笑著說,我坐著近,很方便就給我加湯。湯都在一個滾動的大鍋里,里面正煮著一整根羊排骨,浮動著讓人有食欲的油葷。那是我最喜歡的一頓飯,如果我會再一次去哈爾濱旅行,很可能只是因為這家小店。

坐在我隔壁的,是兩個中年大哥,他們也快要老年人。兩個人是做裝修的本地人。其中一個告訴我,裝修隊里,也很多來自湖北孝感,這些工右來了幾年後,就不願意回老家了,因為受不了南方的陰冷。兩個大哥點了水爆肚、韭菜杏鮑菇、兩碗羊雜湯,98元,正喝著啤酒。桌子上有不少空啤酒瓶,一個人對著另一個人說道,幹一杯吧。

“對我爸,對我媽,我都不虧心。但我媽說八句話,有八句話都不對,我就頂回去。” 說話的人,更消瘦一些,面色紅潤。他總共只喝了一瓶啤酒。他說,和自己表哥很久沒聯系了,就不細說了。我預感到,當一個人說不想細說時,往往代表了要開始講故事了。

“以前,有一個老房子,等著拆遷。他不願意,想著賣了買新的,賣了11萬5。再等幾年,等拆了,可以分幾十萬。但賣了就是他自己的,等拆了後,就是四個人(二姐、大姐、小表姐,我哥)分。其實,我大姐、二姐有錢,就算等拆遷了,她們也不會要。”

“新房子,最開始也是我幫著裝修和水電的。到死了,表哥也沒讓他爸媽去住。他老爹死的時候,眼睛都沒閉上,你說能閉上嗎?”

這也是老故事了,道外的動遷工作早就結束了。所有的居民都搬走了,現在這里到處都是圍擋和腳手架。僅在南十四道街,就有十多家勞保店。但有一些工人,會專門來到純化醫院的十字路口在王阿姨的攤位上,購買更便宜手套、鞋子。

這一片,有很多人在擺地攤,有些是職業的,有些是批發生意失敗後,需要清理擠壓庫存。城管不會驅趕他們。兩年前,王阿姨來到這里,她告訴我,冬天是生意最好的時候,很多遊客會來哈爾濱玩雪,逛完中華巴洛克風情街後,順帶來買些厚襪子、手套。

十八歲,王阿姨進入哈爾濱一家皮革廠工作,但她沒有想到四十四歲,工廠改制了。此後,她領到了一筆賠償金,要給自己交養老保險,靠自己養活。很快,王阿姨找到了私人鞋廠合作,在家里幫忙加工鞋面。這幾年,合作鞋廠也不景氣了,她決定來到頭道街擺地攤。一雙十五塊的手套,很多來自親戚、朋友們不要的舊衣服。

這樣擺攤生活,還能持續多久,王阿姨也說不清楚。來攤位買勞保的工人們越來越多事,也意味著她離開的時間快到了。按照規劃,我們所在的北頭道街,位於中華巴洛克三期,這里會成為一處全新的文旅消費聚集區。

那天下午,我們在道外歷史街區漫步,只能通過遺留的店招、木頭樓梯、丟滿垃圾的胡同,來想象過去熱鬧的生活秀。不遠的未來,這些建築被修繕好了,但街區也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個諾大的影視城般的觀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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