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e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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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arm helper

燈樓怪人

李麟書是整個小區裡最低調,但卻最容易被大家注意的人。原因很簡單,他不一樣。很少有人白天見過他,但每天晚上,即使月光都不見了,也能看到他書房的燈亮著。他住在頂層,是複式樓。書房安在二層閣樓上,是全屋最小的房間,裡面除了桌子,就是幾架子書,從天到地。

這是個普普通通的三線小城市。晚上11點過後,除了打牌和下夜班的,整個小區都睡了。月亮當然是很美的,很少人知道,因此就更美了。樓下有幾棵柚子樹,夜裡靜下來,連柚子慢慢脫離樹枝的聲音都能聽到。早上出門,看到它就在腳邊的草地上落下了。

李麟書在哪裡工作?有沒有家人?沒什麼人知道。很少有人在小區見到他,只看到他書房的燈和燈下他高高瘦瘦的影子,五官则全是模糊。換句話說,即使在白天當面見到他,恐怕大家也認不大出來,就這樣擦身而過了。但有趣的是,大家又全都見過他。他和他的燈還有月亮,連體嬰兒一樣長在一起,以至於任何一個缺了,都讓人很不適應。

譚麗也住在這個小區,而且跟李麟書面對面地住著——她家在對面一棟的頂層複式樓裡。她在北京唸書,回來家裏過暑假。跟李麟書有一點很像:很愛熬夜,而且是熬夜讀書。所以每晚十二點以後,這不大的一塊小園上也算一景:月洒中天,一人一半。

譚麗不知道李麟書是不是關注過她。但她每晚都看得見他和他的燈。高的关系,他微微有点驼背,总是一猛子起来跑到书柜前,一猛子抽出来一本书,好像總是从很远地方赶来一样,非常急切地回到书桌前,坐下来就翻。他頭髮已經半禿了,穿的是小賣部就能買到的白色背心和短褲,加上他奇怪的動作節奏,讓人覺得他總是很熱。譚麗是了解那種熱的,所以並不覺得好笑,反而心裏一陣清爽。

在這樣的小城市裡,會挑燈不睡的人家極其罕有。雖然沒有任何熄燈令,但如果晚上12點還亮著燈,心裏的壓力一點不比在校園裡小。所以這個新發現讓譚麗無比開心。

“媽,你知不知道我們對面樓住的那個人是誰?”有一天吃午飯,譚麗忍不住跟媽媽聊起來。

“哪個樓?”媽媽剛夾起一片豆腐,見譚麗問,抬起眼來。

“就是對面啊,也住的跟我們家一樣的複式樓,有個男人。很晚還看到他在那裡,好像看書什麼的。”

“哦,你說他啊,”媽媽本來有點驚訝,不知道譚麗想問誰,聽到這裏臉一下鬆開,把豆腐送進嘴裡,一邊說:“我知道他。他老夜裡看書,像個癲子。”說完自己也笑了,“你知道,就是感覺怪怪的。”

譚麗也笑了笑,“愛看書而已嘛,怎麼就是癲子了⋯⋯”

媽媽笑得更厲害了:“是啊,倒是跟你一樣的,講不出來的知識份子酸氣,哈哈哈!”

譚麗沒想起來要再說什麼,就沒接話。媽媽又補了句:“其實我也不認識他,聽他們說好像老婆也離婚了,有個兒子,我們都沒見過。不曉得他是搞什麼工作的,可能是機關裡吧,要不也不會這麼得閒天天看書!都不曉得他這麼用功為什麼。”說完,又有點想笑。

“你呀,你也是,莫天天熬太晚,跟他一樣,搞得人癲裡癲氣的。”譚麗隨便應了幾聲,覺得媽媽的囉嗦像菜上的熱氣一樣,很快就模模糊糊,飄得無影無蹤了。也許是自己有點頭暈,她想。

晚上譚麗又看到了他。這次她還注意到,他的房子頂層和自己家一樣有個屋頂小花園,但不像自己家,各種蔬菜鮮花種了一片,他什麼也沒種。譚麗習慣把窗簾拉緊,不願意任何人的目光漏進來。但他卻好像一點都不在意,像月亮一樣,光著臉光著肩,一個天一個地,就那麼亮著。

有一天,譚麗去小區的棋牌室找媽媽拿鑰匙,順便把菜帶回來。棋牌室的大名並不叫棋牌室,而是叫“xx小區老年娛樂活動室“。城裏所有的小區差不多都有,是個標配。裡面通常都很熱鬧,但實情是坐了一屋子的牌桌和牌友。麻將推撞聲、紙牌抽打聲、更多是人們的笑聲、埋怨聲、吹牛聲和談話聲,為了壓過麻將聲,這裏面高腔一般的人聲,常常讓外面經過的人側目。

譚麗進去的時候,發現大家居然正在談論李麟書。也是因為這樣,譚麗頭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

“誒,他是不是沒老婆?反正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中年女人一邊摸牌一邊問,她的金耳環隨著她低頭看牌的頭一搖一搖的。

“哪里咯,他有老婆的,还有个兒子呢,只是不住在這裏。”接過話頭的是鄰桌一個正在抽煙的男人。

“所以他離婚了?”一個年輕、燙著波浪捲的女人插嘴問道。

“他那個樣子,哪麼可能不離?”抽煙的男人不假思索地答道,說完磕了磕煙灰。

大家哄然大笑。

男人更得意了:“就是啊,堂堂一個男的,又不管家,天天神神经经的,什麼都不關心,一天到晚只晓得看书,有什麼用。”他說得興奮起來,無名指上的戒指在牌桌上蹭了一道印。

“但聽說他好像在上海還发表过小说。”還是那個年輕女人。

“是嗎?你看过啊?”一個也很年輕的男人連忙接過話頭,還順便打量了年輕女人一眼。

“哦,当然没有,我不記得聽誰講過。”

“還小說呢!看他自以為那么個知識份子的樣子,陰不陰陽不陽的。能寫出什麼好東西來!”

“也別那麼說,人家好歹算半個作家吧。我們這裏出個作家你以為容易呀。”

“有好難?現在作家滿街都是,誰知道真的假的!我是不上當。”那個年輕男人一副氣醺醺的樣子。

“也是。大家都說知識份子臭老九,看起來確實是的,怎麼看都有點酸不溜秋。”最開始說話的中年婦女這樣總結,把自己也逗笑了。

“嗨,再說了,寫小說赚得了钱?連幾個打牌的零花錢都掙不到手。我兒子要像他那樣我非愁死!”那個戒指男又搶過話頭,小眼睛裡閃著奇怪的憎惡,好像他之前跟李麟書有過什麼仇。

“也是,要不然他也不躲在我們這個小地方,早去上海北京當大作家去了呀!”年輕男人滿臉愉快,添了一句。

“要不講呢!”

“慢點慢點,你剛才出的什麼?”中年女人停住摸牌的手,突然問年輕男子,他就坐在她的上手位置。

“五萬啊!”

“哎呀,我要吃啊,等下等下!”她的金耳環又開始劇烈地晃動。

“你不早講?!”年輕男子把牌慢吞吞送過去,嘴裡有點不滿地嘟噥著。

“你在那裡不停地講話,我怎麼聽得清!都不曉得你出過牌了。”

大家都不作聲。一分鐘後,年輕女人打破了沈默。“诶,那你們誰知道他在哪裡工作呢?”

“不知道,好像是哪里的公務員吧,沒過細問過。”

“怎麼都沒怎麼在外頭見過他?”

“他白天又不出門。天天悶在屋裡,天晓得搞些什么,呵呵。”

“是啊,我女兒暑假回來,跟我說老看到他深更半夜坐在窗戶邊上看書,一個人在書房裡騰來騰去,搞得我女兒熬夜都像比以前熬得狠了。”這是譚麗媽媽。

“哎,反正就是个怪人呐。还是少打交道為妙。誒,慢點慢點,我要碰我要碰!”

“做好事,拜託你們都專心打牌咯,莫扯那個人的事了,老是亂打牌!沒點意思。”坐在譚麗媽媽左邊的張阿姨有點不大高興。張阿姨就住在同一個單元裡,上上下下常見到,譚麗也認識。她老公在外地做生意,她每天閑得很,是棋牌室的常客。

“嗯咯,快點打快點打!不然打不了兩盤我又要去接崽崽了!”右手邊的年輕女人趕快應和。

“各位好生玩啊!泡了幾杯茶給大家喝。”老闆娘這時候走進來,端了一大盤茶杯和點心分給大家。“你們講的是李麟書吧!我上個星期見過他。他給我們這裏捐了一些書,說是給社區的退休老人的。他說他要出國了,去跟兒子住,暫時不會回來。”

“我講什麼來著,他就是有個兒子的。原來還在國外!”戒指男現在嘴裡沒了煙,嚼著一片檳榔,眼睛鼓鼓的。

“那以後這院子裡總算安生了,省得天天半夜三更還看見亮起燈。”

“是啊,我每次打牌回去都看到他那裡亮起燈的。該讀書的小伢子都沒有這麼愛讀書的。”

張阿姨說:“要得了,要得了,我們專心打牌咯。老說什麼書啊書的,怕輸得少麼!”

大家關於李麟書的熱烈的聊天就這樣結束了。譚麗拿了鑰匙和菜,出門時看到牆角一張廢麻將桌上,堆了二十幾本書,大多有些舊。有幾本還包了封皮,上面手寫著書名。譚麗轉身跟老闆娘說,“我拿兩本回去看可以嗎?”“沒問題啊,你拿你拿!多拿幾本咯!擺我們這裏也沒人要,大家還嫌觸霉頭。”譚麗道了謝,還是只拿了兩本,夾在手下走出來。

一個星期後,他書房的燈果然不亮了。譚麗感到自己的窗台上,似乎的確分多了一些月光。但窗簾是拉著的,夜還是很黑。自己房間的燈光像一幅銀幕,把所有的目光聚向自己。譚麗感到一陣的頭暈,連忙關上燈,在黑暗裡打開了電腦。

一個多月後,譚麗也回學校了。下一次回家,所有的行李,跟譚麗一起被搬到了一個嶄新的豪華小區。夜裡的路燈很密很亮,枝葉和花朵都掛著露水,保安時不時地在下面巡邏著。柚子樹沒了,落在草地上的只有漂亮的花瓣。

月亮還晚晚照耀著,當然的。譚麗喜歡坐在大落地窗前,關上燈,拉開窗簾,獨自享受豐厚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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