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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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

總編先生戴著黑色寬邊眼鏡,穿著風衣,豎著衣領

(编辑过)

總編先生戴著黑色寬邊眼鏡,穿著風衣,豎著衣領。

初次見面,盡管我盡量表現禮貌,但很明顯,總編先生風衣領上,佩著一枚指甲形狀的紫色圖章,總讓我分神。總編先生只好暫停交談,解釋這是法國某藝術團體的紀念品。嗯,他意猶未盡,卻不便多說,低下頭,凝視應聘表上的內容,面帶若有所思表情將其念出:姓名,夏小,性別,男,年齡,二十五。我靈機一動,輕輕應道,是的。總編先生微微一笑。此後,總編先生每念完一項,都要暫停片刻等著聽我回答那聲是的。是的,我總這樣應道,好像在為總編先生伴奏。是的,好像總編先生聲音之後及時而乖巧的餘響。是的,我總能對上他的停頓。應聘表有二十三項,他念一項,我應一聲是的。總編先生和我如此這般地交流著,非常和諧。我們舍不得結束。或者說我們因偶然領悟音韻和節奏,捕獲了和諧感,趣味感,並享受之。陌生人也能安全而親切地相處,我發現。表格念完了,總編先生戀戀不舍將其推開,決定談點別的。

了解他人的訣竅有三種,側面打聽,面對面交談,跟蹤調查。總編先生了采用第二種,看出他的意圖,我立刻准備好了。他問我有沒有女朋友?若長期沒女朋友怎麼解決性問題?喜歡想像什麼樣的性對象?想象獲得來的滿足可以彌補現實的匱乏麼?認可性偶像只能由自己來創造這一說法?對了,他請我別誤解,他並非要對我進行精神分析,他並不滿意弗洛伊德將一切意識歸為性壓抑和性沖動相互作用的結果。在高級精神生活層面,他更接近存在主義。至此,總編先生以更正式腔調說,肯定的,我是個存在主義者。他身上的穿著,即來自加繆一張照片上的裝扮。如此這般介紹自己之後,他仔細審視著我,幾乎要讓我陷入反思。暫停狀態大約十秒後,總編先生問我,想沒想起加繆?哦,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主編便示意我先等一等。他取下眼鏡,解釋說加繆不戴眼鏡,戴眼鏡的是薩特。眼鏡取下後,就像通常的近視眼一樣,總編先生的目光有點奇怪。跟隨他的目光,我看到一卷手紙。卷紙上斑斑點點,有一些可能是咖啡打倒在上面然後幹了的褐色痕跡。他問我想起來了麼?我忙說想起了。主編滿意地點點頭。隨即,他痛快地在我應聘表打了一個粗大紅勾,並麻煩我帶著經他認可的應聘表去財務部報到。對了,出門往左。

出了門,我才意識到自己並未回答總編先生的問題。本該是他要了解新進職員,結果卻是將他自己的有關知識塞了一大堆給我。一個人,是某類知識的集合,(法國、存在主義,左派,巴黎高等師範學院,諸如此類等於總編先生)。可以這樣領悟麼?也許他在為之而努力。總之,其實我的回答全無必要。他在知識中掙紮,形成標識,形成系統。某種能量在其間熠熠生輝,猶如油汗的臉在其中閃爍。我回答什麼呢?原來如此。我如釋重負,快步奔向財務部,幾乎一頭撞上會計。

會計,一個三十出頭的女士。怎麼說呢?我凝視她片刻,恍然大悟:所有會計都長著一張刀削一般的瘦臉,那樣的瘦臉我早該一眼認出是會計。會計只瞟了一瞟,即看出我應聘表上缺一張照片。一張標准免冠照片,請務必盡快送來。她一邊說一邊拉開最底層抽屜,那裏空空如也。她用一種相當灑脫的手勢將我的應聘表扔入其中。我明白她的意思,這層專放待處理文件。我對她的專業細致表示了敬佩,對她的提醒表示了感謝。隨機我退出財務室,返回編采部,大約五米。在這五米,我迅速調整了自己。雖說距離很短,也可視作散步。多數心理上的不適都可通過散步得到解決。是的,叼著煙走幾步就好了。我叼起煙,算出這段距離可供我走五步。

《辣看》雜志的會計,從門口歪出頭,好奇注視我的背影。她表情一貫嚴肅,以至於她出於好奇的目光看起來活像一種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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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編先生安排給我的工位既靠近他辦公室門,也挨一道窗。我知道你需要窗口,他意味深長地說。我茫然點頭。

相鄰的庾丽萍,是雜志社美术指导。面目精致,身材姣好。可能是藝術家氣質的一部分:她目無表情地望著我。我從她身後移入座位,拉出抽屜,將前人剩下的名片、筆套等等零碎,一股腦地倒入廢紙簍,再將架子上文件夾一本本翻開,抽掉裏面的舊文件,重新放回去。好整以暇做這些事時,我用眼角不易覺察的視線,留意到庾麗萍和其他人皆暗中觀察著我。我自然該面帶微笑,一絲不苟,舉止從容。

在我之前用這臺電腦的人,用了一張蒙娜麗莎的畫像做電腦屏幕背景。蒙娜麗莎,據說長著與作者同款腦門。這腦門也是她謎一樣的微笑的一部分。我盯著微笑看了好一陣,感受通常人們所說的迷惑。慢慢地,有意地,延長著那種迷惑。到幾乎進入恍惚時,我果斷將其撤掉,換成純黑色背景。這一來,算是秘密解決了一個問題。之後,我假裝伸一個懶腰。是的,一個很長的懶腰。很長的懶腰放慢時光,有利於我辨認他們。既然四周突然湧現那麼多新面孔。

他們皆心中有數,一切習以為常的樣子。很快我也會變成那樣吧。不應有遺憾。對環境的探索更深入時,我發現黑色電腦屏幕顯得過於突兀了,便將其換成了微軟公司的標准藍色。這是一個藍色時代,對吧?這是一句試圖達成交流的疑問句,無聲地對近處女畫家說。我注意到咱們真的很近,以同事之名,越過了心理安全距離。我注意到她也注意到此,因為她對我動了動肩頭,發出一個微笑。那麼近,她的意識範圍和我的意識範圍有部分交集。並不虛幻,觸覺上都有反應。隨後我的上班時間,很多時候都用來琢磨我與她似有似無的觸覺了。曼妙體型上的微妙肢體語言,我琢磨得幾乎上癮。比如此時,她正專心閱讀一份日本旅遊廣告,用油筆勾勾畫畫。胳膊下,襯衣裏乳房的存在極有質感。那便是激發詩人和畫家靈感的珍寶,垂在她的腋下,我默默贊歎。而她的意識,無一疏漏地回應著我對她發出的任何探詢。沒說出來的話,便沒必要扭捏,因此交流簡潔而明確。是的,她這樣說。或者,她問,我說,是的。若有複雜意思,她便吃驚地調頭看我,然後我們可能會忍不住發出些聲音。

(辦公室結構,供信息匯總、分配、側漏,在僻靜處意外出現結論。浩瀚的信息運作。我很快便領悟其原理。)最後:我們同時覺察下班的聲音——那是一種外人無法感知,僅內部人員才能捕捉的日常白噪音的變調。我們相視一笑,與其他人一道釋放輕松表情,淅淅簌簌漫出辦公室。對,在大樓門口堂皇往下延伸的臺階上,咱們有一個靜態。駐足而立,我或你,到此俯瞰點,都會有短暫駐足——有時微妙到僅僅是意念。俯瞰新同事們一個接一個鑽進汽車或繼續走動,有些被記住,有些沒記住。沒記住的還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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