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秋
華秋

寫作

著名的問題

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很著名,很正經的問題。

很多人無端想起,頓時表情嚴肅,然後不了了之。不幸的是,當我出現在俵叔肖長山家樓下的凱旋廣場(小區名,其實不見廣場)時,該問題突然攔在我面前。

北京保安臂章上印著黑體字眼神犀利地朝我看過來時,我避到一株楊樹後,孤獨地,拿這問題追問了自己好幾遍。

也許吧,我的困擾在於:我短暫經曆所留下的記憶,越來越像煞費苦心編造而成的謊言。明知其不可靠,但謊言之外我並無所見。一般情況下,我並不想談。但遠道趕來北京親戚家門口,卻被問題攔截,我有些慌。我想,讓我慢慢地想,慢慢將來龍去脈理清楚。

讓我理清楚,夢魘與現實混雜處,表達和呈現含混的部分。我希望我是我能講述的那一部分,但往往不能遂願。此地時間緊迫,要解決拖延已久的問題顯然來不及了。看來北京保安已盯上我了。若保安昂首過來質問,我還得准備另一套謊言。也有可能,再過幾分鐘,我極有可能無法承受壓力而過門不入,假裝不知北京有個俵叔了。老天作證,就算沒人知道我是誰,我也有自己的原則。(時長:2.15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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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鐘。我擇其大要,理出七個節點。是七個,尊敬的俵叔。為了便於一覽全貌,我盡量簡約。一、我在雲南東川開采銅礦上了騙子的當,虧空媽媽大半生積蓄,只剩一千二百元錢藉此展開無目的的漫遊。二、我從雲南,到貴州、湖南。從湖南到河南,在鄭州為仟村百貨寫了一個廣告詞,贏得八百元創意獎得以繼續往山東遊曆;三,在山東曲阜,我賣掉手表,在孔廟附近一家古玩店身著戰國服裝,誘騙遊客購物;四、在陝西西安,我彈盡糧絕,不得不根據火車站招工小廣告前往一建築工地打工渡過寒冬;五,為躲西安地痞對包工隊的騷擾,我隨一夥伴去了四川廣元,在他家過了春節。我和夥伴在他家火光熊熊的土灶前討論到半夜,最終以文藝青年不管不顧的抒情忘卻了困境。或許,那一刻起,我們承認苦難的確難以承受,必須靠精神來分擔,我不得不變成了一個文藝青年。六、我和夥伴隨他親戚往青川縣白沙河下金礦,還沒下井,便遇兩個甘肅老板火拼,死了三十四人。那夥計留下了,希望得到傳說會有的八百元封口費,而我的攝像機可能會被追繳,更可能令我喪命。七,我以十足的亡命感四處逃竄,(也可能是我的想象),媽媽讓我上京尋求俵叔幫助。

用長鏡頭,結束於:北京城白得耀眼的天氣裏,一個年輕人為自己的傳奇性遭遇驚慌失措,如夢如癡,無法識別其中的謊言和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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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俵叔,我體會到了一次高空墮物的眩暈。從青年才俊到流浪漢。但我相信自己並未沉淪。證據是我無論如何也保留著攝像機,堅持事無巨細的拍攝。將現實製為資料,為我帶來相當程度的超脫。我文藝化了,不得不如此。故事化了,且是流行的,無根啊什麼的。我知其謬誤,都是老套路,其他都算據實以告,然後,我等著,等他們提問。他們,指的是我俵叔肖長山,我表嬸劉嵐,我俵妹阿忍。

之前沒想還有表嬸和俵妹在場,我猝不及防,因此我的表情忐忑而不可靠。於是我表嬸,她仔細瞅著我,用最接近新聞聯播的標准普通話問我。一年半時間內,你就走了這麼多地方?是的,我算了算,是的,一年半。此後我和她均半晌無言。

肖長山呵呵笑道,夏小這才叫一路狂奔啊。他顯然是為打圓場。金礦血案啊,表嬸點出重點,這怎麼可能!我點頭稱是,我也覺得不可能。畢竟,畢竟。我有種沖動想大講特講這段經曆。有新知識。比如命價,人命是有價格的。明碼實價,還有專門角色規範市場行為。不過我終究還是忍住了,沉悶地搖了搖頭。

表嬸也搖了搖頭。甚至,我覺得,她歎了口氣。我俵叔對她說,你覺不可能是因為咱們國家善於封鎖殘酷消息,把咱們都當吃草小動物。你又不愛出京城,天天看央視,當然覺得不可能。也是,表嬸笑了。你當時咋想要這麼走一趟呢夏小?

夏小你別誤會,我只覺得,你這一趟走,把大好前途給走沒了。就算你虧了家裏的錢,留在企業局也才有機會賺回來啊。我說表嬸說得對,我當時在企業局工作,任選礦廠東川辦事處主任,負責采辦礦石,大家都說是不錯的工作。本想借渠道之便自產自銷,不想將媽媽的積蓄虧了個幹幹淨淨。我沒臉面對媽媽,只能走一趟,這一趟把什麼都走沒了。她點頭說,在選礦廠,你是青年才俊。沒單位等於沒背景,背景沒了,就啥都不是了。好比說,沒有祖國,你什麼都不是。我連連點頭,但不想表達得太煽情,比如悔恨之情。我猜表嬸想看這些,但我不太想冒險。小會兒後,她感歎道,現在的年輕人啊!再然後,表嬸說攝像機可不便宜,你一路都拍,拍這些有啥意思呢?於是我講出了準備已久的那套特別文藝青年的說辭(見前)。

嗯,她說,老劉前幾天不說說要人嗎,我看夏小挺文藝,挺合適呢。俵叔沒接話,她便催,你給老劉打電話吧。俵叔遲遲疑疑點頭應允了。可能吧,據我媽媽說,我俵叔想讓我去他果奶廠上班。雖然果奶廠目前不景氣,但養活我還是輕而易舉的。我媽媽或許與他商量過,而我俵叔甚或主動有過更大承諾。比如我的加入,可讓企業具備家族性,企業的家族性確立後,才有持久發展動力。(我揣測,這些話,應該比較符合俵叔)。不過我表嬸一見我面,認定我是一個不靠譜文藝青年,當機立斷,作了新的安排。我俵叔似乎也沒理由違背她的意思。

老實說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個文藝青年,也不喜歡別人稱我為文藝青年,但事已至此,我放棄了個性辯解。因為順應他人看法,可讓人際關系變簡單。本來麼,我對自己也沒啥把握,模模糊糊,遲遲疑疑的,就算個建議的角色,比如文藝青年吧,我的故事倒像清晰了,好理解,生動了。我也覺得有了口才。

想明白這一點後,我的確有了些口才。那後來我便心中揣摩文藝青年該用什麼表情,該用什麼句子,而我自己也該如此表現。字斟句酌的,是這樣,我們重進你問我答的程式,容易多了。還有意外的好處是,現在不願透露的細節也妥善得到了保護。有些細節,是無法故事化的。若有故事,必然回避了它。(人際關系固然是世界的基本,但劇情主線是有主題的。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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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節,必須要有細節。無細節不能支持角色出意志、出價值觀、出人品。毫無疑問我俵叔和表嬸,對我的人品均有期待,時時請求暫停以挖掘我故事中細節閃耀的關鍵點,用以分析和總結。逮住一點,虛構一番,問我是不是這樣。若我說是,便展開議論。對他們的議論,我無一例外須有反應。俵叔表嬸經驗老道,虛構得挺完整。我則不願節外生枝,只顧回答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臉上或羞愧或後悔或感恩用盡表情與他們互動。讓我欣慰的是,我俵叔不忘對我媽媽的承諾,對我保護有加,總是優先發掘我的優點,比如獨立生存的勇氣,比如吃得苦,重情義,善於思考,諸如此類。而我表嬸,則微笑著保持必要的客觀立場,說話令我緊張。當然,一個從未見面的窮親戚突然登門,她要搞清動機也是人之常情。我的緊張也屬於條件反射,沒啥實質意義。

在她規定並確認我的確是一個文藝青年後,氛圍輕松多了。但突然,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我俵妹阿忍。她一直只旁聽,啥都不問,卻突然哭了。她哭著說,我俵哥好慘啊。有哭聲,有眼淚,令我們不知所措。

誰知是不是真的呢。當時不好用攝像機,沒記錄下來。

我看見:1、肖長山拿出一塊白手帕遞給女兒,我驚訝的是,現在居然還有人隨身帶白手帕。好白啊。2、劉嵐憂心忡忡看住阿忍,歎氣兩聲。可能阿忍俵妹在見我之前就為我的事哭過了,這讓我大覺不安。3、阿忍用白手帕抹著眼淚說,俵哥坐了一夜的火車,還問人家這麼多。讓人家休息嘛。人家要休息了嘛。兩位老人抱歉地對我笑笑,讓阿忍帶我進房間。4、阿忍對我說,俵哥的房間是我幫你布置的,你看喜不喜歡。全套新臥具,剛換了清水鮮花的花瓶,幾張古鎮照片畫框。我一一看到,謝謝阿忍。她指著畫框說,看,鹿縣城。鹿縣城?鹿縣城是我外婆家所在縣城,也是她奶奶老家,沒想到拍成黑白照是這副樣子。我想我還沒完全領悟其中意味,只遲遲疑疑點了點頭。5、阿忍要看我的攝像。全部麼?全部,俵妹問攝像資料是否是我近兩年漂泊經曆的全記錄。我說磁帶不夠,不得不刪除了很多的,只有三百多小時。我替她挑了一段最有喜感的延安蘋果園的記錄。紅色黃色的大蘋果,難道不快樂麼?一株老樹,老樹蒼蒼,變出豔麗鮮美的果實,鋪天蓋地的感覺。要細想,細想你會發現這是魔術,是神跡。阿忍連連驚歎,很快樂。與此同時,我覺察兩位長者有意讓我和俵妹單獨相處,是為了能躲在隔壁聽壁跟。嗨,他們在牆背後頻繁交換眼神。6、我覺抱歉。之前我和俵叔從未謀面,也完全忽略了還有一個阿忍俵妹。沒想到阿忍俵妹對我如此在意。甚至讓我覺得她喜歡我。介於她家比較有錢,我言行更應謹慎。這真是北京奇遇。我想阿忍會同意我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這奇遇。7、大概我必須以新角色才能確認新體驗,盡管世界實際上並不為新角色作絲毫改變。躺在阿忍為我精心選購的被褥裏,確實感覺我有些新。是的,首先是皮膚上涼爽而柔軟的愜意感,是的,我理解他們之所以困惑,其實是因為對我有些什麼意圖,此乃新角色成立之關鍵。8、阿忍,我當然記得那床被子。裏子是清涼柔滑的絲綢,能做比夢更多的夢。面子繡著豐乳肥臀至誇張的潑水節上的傣族女子,該圖案是北京老火車站著名迎賓圖的小比例複制。當阿忍遠在北京想象滯留雲南的俵哥時,能做到也就如此了。9、俵哥,北京歡迎你。

我俵妹阿忍,帶著點北京氣派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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