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空野象
如空野象

認真的創作者和譯者

連載:戰後日記(一)

八月某日

  小舅子急衝衝走過來,高齒木屐絆到庭子的石頭,差點摔倒。他從柿子樹下露出憋紅的臉,說:「休戰啦,休戰啦。」那雙大概是借來的高齒木屐又磕到一下。他踉蹌著,說道:「波茨坦宣言全答應了!」

  「是不是真的哦?」

  「是真的。剛才廣播里說的。」

  我重重地倒下,一隻手撐著榻榻米,看著庭院的斜坡。夏菊的懸崖倒瀉而下,散髮著焰光。背後的山發著無聲的響,在即將崩落的夕陽底下,不少火球在跳躍。

  「先不說這個,這種時候該去山裡走走。」

  「不了吧,今天也太……」

  小舅子木屐的聲音消失後,我背靠柱子,盤腿,凝視著庭子。輸了……不,沒看到的話不知道什麼情況。可是看哪裡呢?這個村子有古戰場舊跡,但也僅此而已。夕陽的余暉泛濫於荒山之上,左來右往地糾纏著,不知流向何方。


八月某日

  落地鐘走時的聲音,「嘩」的水聲。一看,四五條鯉魚湊近垂下池子的菊花,跳起來吃著花瓣。白色的葫蘆花在纖長的莖上搖曳。我喜歡這花,只要眼睛瞧在這裡,心總能寧靜下來。好像這纖細的花莖就能支撐住敗戰的憂慮。對我而言,現在什麼也不是,只是一朵白花,而且是那淡綠色的莖、快要消逝的纖長的部分。——風已是秋風了。


八月某日

  小牛生病,不肯吃草,這家的人擔心得不行。他們用藥湯煮了黑豆讓牛飲,可今天連山羊也蔫巴巴的,很作孽。它們一般玩得挺好的,這邊咩咩叫,那邊就哞哞叫;這邊趕到庭子里去了,關著的另一邊就要暴躁起來。可現在都病懨懨了。這還不止是山羊和小牛。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病懨懨的。我那上中學一年級的老二坐火車回來,說:「我們今天集合,講到‘你們真可憐,真可憐’,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火車上怎麼樣?」

  「哪裡都盡在吵架。大人也都吵架的。這是為什麼呢?」

  我在山坡走的時候,有個男人把自行車放倒在草叢里,一個人吃著便當,口裡嘟囔著「連一個兵也……連一個兵也」,眼睛盯著過路的我身上看。然後,他啪地一聲蓋上鋁制飯盒,起身,踩著單車不知朝哪兒飄然而去。

*

  十七歲時從這個家翻過山嫁到海邊漁村的老婆婆利枝來了,抬頭看著娘家的正梁。今年七十歲的老婆婆是少見的天生麗質,笑時咧著缺牙的嘴,叫人感動得挪不開眼睛,有種好像古戰場遺留的氣息。我一見到老婆婆的微笑,就感到風沙吹散後的一點清明。她最小的兒子才在沖繩的戰爭中鑽進潛艇,戰死不久。假使女人並無老醜,都如這般,那麼人生姑且可以成為狂言。就是這種臉。老婆婆可算得上我以前沒見過的一類人。這個住在漁村、盤起白髮、佝著身子,只會奉執箕帚的無名老婆婆,這裡走走,那處挪挪,神情好像小孩回憶什麼事情似的,對著正梁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點不知疲倦。也許這是在生時的最後一眼吧,蟬聲接連地落在她佝僂的身子上。午後日照下,舊庭石上有白蝶飛戲。牽牛花長得不好是圍牆的憂傷。


  這個村子與東羽黑隔著平野相望,是伽藍堂塔三十五堂鱗次櫛比的西羽黑舊址所在。從後山的形態,從如島嶼般零星浮現在田間(山裾間流水在這兒消逝)的丘陵之高,可窺見當年興起殷盛景象之地貌。浮雲之下,石塊從塌下的土中露出,頗有蒼樸的古情。小河邊石堤水痕深深,是光陰浸漫的光潤。現在還能挖出石弩之類。僧兵們被趕到東羽黑而殲滅,他們從山路滾落,或跑上去;翻一個坡,下面就是海了。村子為厚朴、橡樹、杉樹、栗子樹、櫟樹的雜樹林所包圍,地處山坳,與平原相接。義經從京之白河逃往平泉的路上,多半也經過這裡,在此處山堂過了一夜。山坡中猶存一口弁慶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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