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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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是真名,历史文化探访者,个人网站www.tiexiuyugudao.com,微信公号:斗量之海。

哈萨克斯坦之旅Ⅴ 塞米伊 流放在核试验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到这里差不多就是我现在的年龄。不知道​会不会也和我现在的心态有那么一点点类似。

从卡拉干达来到塞米伊,这是我此次哈萨克斯坦之旅的最后一座城市,让我意外的是这座并不以旅游业出名的小城,一下飞机竟然发现好多中国人,除了一打眼就知道是国企出差人士的,和我拼车到市区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女人是汉语讲得很好的哈萨克斯坦人,我不确定她是不是中国移民,另一个男人则是纯粹的游客,也去过很多国家,我们聊了不少各自旅途的见闻,他也感觉到世界和我们在发生微妙的疏远。

我和他们说我在这次旅途中,巴尔干和哈萨克斯坦的感受差异很大,在巴尔干总有一种阴郁的氛围,而哈萨克斯坦显然更加年轻、快乐,我不确定是不是新总统带来的民主化改革让人们看到了希望,但女人则认为哈萨克斯坦原本就是个比较快乐的地方,政治因素只是一方面,当然政治因素对中国人的影响可能更大,而哈萨克斯坦的快乐更多的还是本土的民族性因素。

我们在各自的住处分别,我也开始在这座城里漫步。

塞米伊原本叫塞米巴拉金斯克,听起来就是明显的俄罗斯名字,2007年改为现在的哈萨克语名字塞米伊,在俄国殖民中亚的历史中,塞米巴拉金斯克是一座很重要的城市,1718年俄国人就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堡垒,作为向中亚征服的前沿,这里也有哈萨克斯坦最早的电话电报和供水系统,和一系列早期工业。

额尔齐斯河穿过塞米伊市区,我走向河边,穿过一片平房老城区,发现这里的老房子和中国东北的俄国老房子一模一样,都是木制房子,带有两层窗户和地窖,塞米巴拉金斯克不同街区的建筑上能大概感受出当时的结构,中心是市政建筑和堡垒,哥萨克人和鞑靼人分别住在城市南北。




这片街区就是曾经的鞑靼穆斯林居住的街区,这里有几座清真寺,一座看起来像教堂的清真寺是这座城最老的清真寺,1847年建成的全木头建筑。我走进这座清真寺内,清真寺一般比较重视空间的横向宽度,而教堂通常纵深比较大,这是宗教仪式和活动的需求不同导致的。

我之前在伊斯坦布尔去过一座阿拉伯清真寺,是天主教堂改建的,所以纵深很大,但这座清真寺纵深并不大,内部被分隔成三部分空间,进门是换鞋的门厅,然后往里走是阿訇的办公室和小客厅,再往里走才是礼拜殿,礼拜殿整体依然是保持宽度大于纵深,这是个比较有意思的设计。


我和朋友们探讨了这座清真寺的建筑风格问题,一位朋友的观点是这座建筑可能原本是教堂后来改为清真寺,我的观点是这片街区本身是穆斯林聚居区,所以建筑应该一开始就是清真寺,只不过早期来到这里的建筑师相对技术单一,他们只会修建这样的建筑,而且参考哈尔滨的鞑靼清真寺建筑样式来说,这种建筑风格也并不少见,有意思的是,这片街区新建的清真寺也是同样的风格。

在城区的另一边就是属于哥萨克基督徒的复活大教堂,也是俄国革命前修建的教堂中唯一保留至今的,就在曾经的塞米巴拉金斯克堡垒遗址附近。

我走到额尔齐斯河河中小岛上,这里有一座纪念碑,蘑菇云下母亲保护着怀里的孩子,塞米巴拉金斯克附近曾经是苏联的核试验场,1949 年 8 月 29 日,苏联在这里进行了第一次核武器试验,之后1949-1989年间,塞米巴拉金斯克核试验场至少进行了456次核试验。

推荐两部关于苏联在哈萨克斯坦进行核试验的电影,一部叫《草原上的试验》,一部叫《给斯大林的礼物》。

八十年代末,作为世界反核运动的一部分,内华达-塞米巴拉金斯克运动发起,首次采用新模式——人民外交和议会外交的互动,内华达州代表团抵达哈萨克斯坦,他们和平游行,呼吁全世界停止核试验。1989 年,该运动导致塞米巴拉金斯克试验场的爆炸次数从计划的18次减少到7次。最终塞米巴拉金斯克核试验场于1991年8月29日根据哈萨克斯坦政府的决定关闭,1993年12月,塞米巴拉金斯克试验场被俄罗斯政府彻底解散。

尽管哈萨克斯坦科学家已经进行了将近30年的土地净化工作,但现在这里的辐射水平仍然很高,而且基因突变的儿童继续在附近出生,当地的医科大学接治了大批发育异常的婴儿,在医学院有一个内部博物馆,里面陈列着受到核污染而畸形的胎儿,不过很遗憾我去的时候博物馆暂时关闭,工作人员说要几个月后才会重新开放。

我之前考虑要不要去核试验场旧址看一下,但到了之后发现需要预约,而且价格不低,再加上我不懂英语也不懂俄语,估计现场陪同人员中应该不会有人讲中文,就失去了前往的兴趣。

在十九世纪,塞米巴拉金斯克是一个沙俄政府的政治流放地,一些政治异议人士、知识分子、学者被流放到这里,1854-1859年,结束西伯利亚监禁的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在塞米巴拉金斯克,以士兵的身份服役但和流放区别不大,在这里他完成了《死屋手记》的手稿,我要去探访他曾经居住的房子。

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已经被建成博物馆,由一座带地下室的木屋,是塞米巴拉金斯克的典型旧时房屋,半地下室有3个房间,楼上有4个房间,包括餐厅、客厅、办公室和卧室组成。博物馆的氛围很有意思,更像一个机关单位办公室,一个和蔼的大妈在办公桌前售票,然后让另一个和蔼的大妈带我参观照片和文献,接着第三个和蔼的大妈带我参观地下室房间陈列,一开始她试图用俄语给我介绍,后来混合一点点英语,再后来发现我什么都听不懂就让我自己看了。

1854年出狱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鄂木斯克度过了大约一个月,在那里他结识了著名的哈萨克探险家和民族学者乔坎·瓦里汉诺夫,两人成为朋友,在博物馆门前就有两人在一起的雕像,我之前在阿拉木图的哈萨克国家科学院门口也看到了瓦里汉诺夫的个人雕像。




陀思妥耶夫斯基从被流放的鄂木斯克作为列兵被派往塞米巴拉金斯克服役,获得了一点宽松的空间,还经历了一段颇为波折的婚恋,他在这里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伊萨耶娃发生了婚外情,1855年玛利亚的丈夫去世,两年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库兹涅茨克与玛丽亚结婚,然而这段婚姻颇为波折且并不幸福,充满了猜疑、神经质与冷暴力。两个月后最高法令宣布赦免陀思妥耶夫斯基,1859年7月,陀思妥耶夫斯基离开了塞米巴拉金斯克,与妻子和养子返回圣彼得堡,他的创作即将进入高峰期,离开之后第二年出版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在博物馆里有一些老照片和城区模型陈设介绍,可以看到当年的城区主要建筑比如中心教堂等等都已经不在了,我在市区街道上散步,真正的老房子除了地区博物馆和阿拜博物馆之外并不多见,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座二层的大型砖石老房子,但更多的老房子就只有民居平房。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到塞米巴拉金斯克的时候,显然这里只是帝国扩张边陲的荒蛮之地,一切都刚刚开始建立,只能勉强算是城镇,更像草原上的一片定居点而已,穆斯林居民和定居牧民还占了很大一部分,而当时他来到这里也差不多就是我现在的年龄。

不知道会不会也和我现在的心态有那么一点点类似。

在离开塞米巴拉金斯克,我穿过胜利广场,来到北面的一个街区公园,和阿拉木图一样,这座城里的列宁雕像都被集中在这个公园内,而不同于阿拉木图的那个街心公园相对热闹,这里更加冷清,只有几位老人坐在旁边,他们好奇地看着我拍照,试图和我聊天,可惜实在语言不通,不然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们对苏联与共产党的看法。




在塞米伊的旅行结束之后,我要经过阿拉木图回国,通常在旅行的最后一站都会有点特别的感受,但在这里,核试验与被流放,这两者恰恰是我当下试图回避的联想,对未来可能发生战争的恐惧,和对个人被压制、排斥、驱逐的恐惧。

在额尔齐斯河中小岛参观核试验受害者纪念碑的时候,那座小岛也是一片徒步风景区,我去的时候正好是傍晚,夕阳下走在额尔齐斯河边上,这条河是从新疆阿勒泰流过来的,在这里一路向北到鄂木斯克,之后会进入北冰洋。我在岛上的森林里走了很久,突然有点不想再去看那座纪念碑,也不想回国,也不想去别的地方,突然就想这么在森林里走着。

那时候我有一个念头,我在整个旅途中感受到的疏离感,可能与疫情和俄乌战争等等外界因素都无关,与我所到的国家也无关,而单纯只是我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里的五年里只发表了一首咱赞美沙皇的诗歌,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偶尔来这条河边散步,独自在这个小岛上沉思,他会想什么,他会如何看待当年远比现在荒芜许多的这座城与彼得堡的区别。

也许他在这里结婚并非因为寂寞,而是在经过了监禁与流放之后,在这片远离大都市的边远森林里,他总算找到了自己作为个人而非作家或者知识分子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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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与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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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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