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球

<5年>

AM 10:35。

她起床後，迷迷糊糊地走到洗手間洗漱。鏡子裏的她看起來和平常早起的樣子沒什麼不同，臉部浮腫，黑眼圈，頭髮亂糟糟。洗面台旁邊擺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化妝品。

她一邊刷牙，一邊回想昨晚臨睡前伴侶對自己的坦白: “對不起。我的酗酒傷害了你。我跟她真的沒有什麼，只是趁着醉意她吻了我...真的對不起...”

伴侶的臉上是悔恨，是歉意，是自責。她看的很清楚，每種情緒都有被她好好接受到。本來想作出點什麼反應的，但是加班到半夜的她眼皮越來越沉，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伴侶的飲酒問題，她始終是知道的。一個醉後的吻，她其實也沒有很介意。

之所以不介意的理由...她其實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來源於信任，也可能是來源於多年交往的疲倦。很多理由讓她對這個醉後之吻沒有明確的感情。

應該憤怒嗎？應該悲傷嗎？她不知道問誰會得到回答。於是她只能坐在馬桶上，默默在Google上搜索關鍵詞： 伴侶 跟人接吻。

跳出來的結果都是一堆人在痛訴不貞的伴侶，跟人請教是否要分手，要如何懲罰對方。她看着手機楞了楞，可惜自己心中完全沒有這些激烈的感情，只覺得空空的。

PM 18:27。

晚飯前，她的伴侶問她，要怎樣道歉怎樣彌補她才可以接受，因爲她一點反應都沒有。伴侶似乎誤會這是她表達憤怒的手段。

她其實是沒有答案的，因爲她真的沒有在介意，覺得隨便怎樣都好。但是Google搜索結果裏的那些字句飄入了她的腦海：對喔，似乎大家原諒對方的時候都要帶個懲罰措施。

於是幾秒鐘後，她輕飄飄地說：“那我就保留一個跟別人接吻的機會好了。”

說完這句話，她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已經暗的看不出天空的具體輪廓。

冬天的晚上天黑的好早啊，她想。

<0年>

三年，過去也就真的只有一瞬。這一瞬的縫隙裏面，塞了很多大事和小事。

她的伴侶戒酒了，她自己卻酗酒到無法清醒地面對黑夜。後來，她努力戒酒，順便連菸都一起戒掉。但是偶爾在便利店看到以前常抽的牌子，還是會發一下呆。

她們換了工作，換了住所，換了手機，似乎沒有一樣東西還跟三年前一樣。甚至連那份多年交往的疲倦都跟三年前不再一樣了。這種熟悉卻又疲乏的感覺被她們的感情一針一線地編織起來，牢牢地縫進去了感情的底片。她快要想不起來感情本來的樣子是什麼。

也就是在這個時間段，她遇到了另一個她。另一個她，可愛又狡黠，但底色中有種真實的笨拙。這種笨拙總會讓她想起二十歲前後的戀愛，好像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的味道。

她並不急於抓住任何事，只想在真正的酷暑來臨前享受下初夏的美好。

如果一輩子，只有初夏那該有多好啊，她有時睡前會禁不住想。

當然了，就像初夏一樣 ，這個插曲也很快結束了。因爲畢竟故事開始之前，參演人數就已超定員。所以，她在什麼都沒發生的時候，就舉重若輕地在心裏做了減法。

數學公式是沒有什麼人性化服務的。無論是可愛，狡黠，抑或是真實的笨拙，做完減法之後都蕩然無存。

只留下一處橡皮擦過的痕跡，說淺不淺，說深不深。

<1年>

中年人的一整年，過起來似乎只有一瞬間那麼短。她的工作和生活沒有留任何一個縫隙讓人做思考。

四十歲生日那天，伴侶請她吃大餐，跟她聊到童年。

她突然想到自己很小的時候，很喜歡在家門口拍皮球，每天都會一邊拍一邊唱歌。有天，她拍着拍着發現心愛的小皮球慢慢開始漏氣，變得越來越癟。最後軟軟地癱在地上，已經無法拍起來。

她覺得現在她的生活就是那個皮球，是癟的。癟到似乎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無法再充氣進去，無法再拍起來。

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心裏竟然平靜到沒有任何感情。

有個夏夜，她和朋友吃了晚飯，獨自坐上了回家的電車。她聽着自己熟悉的playlist，盯着車廂內的脫毛廣告發呆。曲目間隔的空白中，耳朵飄入車內廣播下一站的站名。

她恍惚了一下，想到這就是一年前她用橡皮擦努力擦去的地點：另一個她就住在這一站。不知爲何腦子裏面又浮現那個疲軟的皮球。但這一刻她不想再去努力拍了，她只想一腳把球踢開。

於是她邁開腿，在電車門打開的那個瞬間下了車。

幸運的是，另一個她的這一年似乎沒有變化很大。Well, 至少手機號碼沒有變。

“我在你家周圍，可以見見嗎？”

“.............好。你在車站西口出來的小公園等下我吧。”

“嗯好，等下見。”

其實夏夜11點的公園沒有那麼美好，蚊子很多。她一邊找尋一個蚊子少一點的角落，一邊試圖整理下自己的頭髮。

一開始不顧一切的勇氣，在這幾分鐘的等待中突然急速燃燒殆盡。在等待的最後幾分鐘，她甚至有了逃走的想法。好在另一個她並沒有花太久時間。

四目相對的最初幾秒鐘，是有那麼一點尷尬的。她只有拼命找一些可有可無的話題，聊食物聊工作聊寵物。所有看起來安全的話題都被她聊了個遍。

也說不出來是在哪個時間點，氣氛一下子回到了一年前。似乎不管聊什麼，空氣裏的每個分子都讓人發笑。她們並肩坐着，手自然的搭到了一起。

在這一秒她知道，她心裏不再平靜，很多感情涌起來讓人覺得暈暈的。

“哈哈哈哈，是啊，你記得嗎上次我......”

突然，她把另一個她的話打斷，用手將她的臉別了過來。

“我只有一次機會...一次吻別人的機會。”

這句話她說的非常突兀，但已在心裏醞釀了一千遍。

不等對方回答，她繼續說：“只有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所以，我先跟你說再見，然後再吻你，好嗎？”

另一個她沒有說好或不好。沉默良久後才開嘴說：“再....”

還沒有等再見這兩個字說完，她就開始認真的吻了起來。因爲知道只有這一次，所以就像是怕這一切結束一樣，她們吻得漫長又雋永。對方嘴脣的所有味道，她都要一絲一絲地品嚐，每一絲都甜而不膩。

初夏的味道，遲到了一年卻還是那麼清爽美好。

這之間時間變得很奇怪，感覺短暫又漫長。爲了不讓這個吻結束，她決定要儘量讓自己吻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再怎麼慢還是覺得不夠。她只能在這個短暫又漫長時間裏，儘可能多的去交換口中的溫度。

夏夜的溫度讓她的身體在冒汗，她覺得心裏有一塊被冰凍住的地方，正在被這個吻一點一點融化。她不禁又想起一年前自己睡前會想的那句話：如果一輩子，只有初夏那該有多好啊。

< -32年 >

她八歲，家裏有一個可愛的黃色小皮球。

單元樓裏有一群小朋友喜歡湊在一起玩跳格子，還有一群每天都會跳皮筋。不過，無論是跳格子還是跳皮筋她都不喜歡，因爲只有拍皮球的時候她可以大聲唱自己喜歡的歌，歌詞都可以即興發揮，不會被其他小朋友笑。

今天放學後，她又在家門口拍皮球。

砰！砰！砰！

小皮球漲了一肚子氣，一拍就跳得好高好高。

彷彿永遠不會停下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