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 farewell 特別多，往往都是突如其來，不論是和身邊的人生離死別，還是哀悼一個時代的突然終結，很多人都沒準備好說再見。或許是我們不捨得告別，但要來的始終要來；或是我們從沒有好好學習如何道別。法國電影《童心奇緣》(Petite Maman)從兒童的視角出發，以魔幻現實的手法說一個哀悼與療癒、失落與尋見的故事。

故事從八歲女孩奈莉的外婆逝世開始，說她到母親瑪莉安小時候居住的林中小屋清理舊物。瑪莉安因為難以排解的悲傷，翌日突然離開，留下奈莉給父親照顧。

奈莉自己在樹林玩耍，遇到跟自己同年紀的瑪莉安，並跟她回家，遇到仍然是中年的外婆。外婆患有遺傳性的骨骼疾病，不良於行，而小瑪莉安也即將要做手術預防日後發病。奈莉跟小瑪莉安相認，成為了親密的知心友。跟小瑪莉安及外婆告別後，奈莉回到小屋，母親也回來了。

孩童怎樣處理哀傷

成年人比孩童經歷的挫敗和失落都多，但這不代表成人比孩子更懂得處理哀傷。我們在《童心奇緣》中看到，或許成人可以向孩子學習。成人的知識和經驗都更豐富，但也許正是這些經歷使人陷入困頓中走不出來，反而天真的孩子面對失落和悲傷之時，倚靠的是想像力多於既定的知識。

奈莉是個聰敏的小孩，面對外婆的離逝和母親的突然暫別，她同樣會感到孤單失落。電影一開場，她跟安老院的其他老人逐一說再見，但外婆已經不在，那麼奈莉和其他老人的道別彷彿只是心理補償。雖然每次探望外婆她都會道別，卻無法預料原來上一次說再見就是永別。

母親突然出走，在魔幻的情節之下，變成了奈莉重新了解母親與外婆的契機，也終於可以跟外婆好好說一聲 « au revoir»。

人生的時間旅行

奈莉在樹林裡遇到小瑪莉安，小瑪莉安請她幫忙搭建小木屋，即是說，這段「奇緣」是女兒幫助母親的經歷。很多觀眾視之為穿越時空的情節，奈莉回到過去，但身處同一地點。

但當小瑪莉安問：你來自未來嗎？奈莉卻回答：我來自你後方的小路。這答案有「女兒跟隨著母親」的含意，也為電影的架構提供了解讀的註腳：我們可以用空間的活動來置換時間的變化。若把奈莉的經歷說成是「時間旅行」，便要留意這比喻中「旅行」本來指空間上的移動。像瑪莉安這樣三十出頭的成年人，習慣了人生的時間性，既在過去累積了經歷，也對將來有期望或憂慮。像奈莉這樣的孩子則更習慣活在當下，而專注在空間上的探索。

奈莉和小瑪莉安的相遇可以被理解為兩個平行空間的融合。這一點可以在選角上看出來：飾演奈莉和小瑪莉安的演員是真實的孖生姐妹，常常在畫框中一左一右，彷如鏡像。電影魔幻現實的筆觸在於，當其他角色看到兩個女孩同場時，並無「怎麼有一個女孩跟我的女兒長得一模一樣」的詫異感，而這情節也顯示出我們不能簡單地把故事理解為奈莉發夢或幻想。透過奈莉，導演也邀請觀眾用想像力回到小孩子無邊無際的世界。

當母女變成姊妹

這樣空間轉換的手法，把母女關係轉化為姊妹關係，變得更平等，跨越了代溝。更進一步，孖生姊妹的選角效果，主要作用於觀眾，視覺上是兩人外表相同。所以奈莉和小瑪莉安兩邊的相似甚或不只是鏡像，而是重複。雖然導演用髮型和服裝來分辦兩人，但當攝影機對著兩個女孩各自回到的小屋之時，建築結構和鏡頭角度是一樣的，而非一左一右的對稱鏡像。

她們的母系遺傳病就是一種重複，而同病相憐也是互相了解的契機。導演曾在訪問中說，她希望寫出來的戲劇不是建基於衝突，而是共通點。這樣的戲劇邀請觀眾對人物帶著同理心地了解，而非置身事外地「食花生」。

奈莉和瑪莉安都是孤單的，與自己的母親之間有愛，卻又被疾病的陰霾隔離。當瑪莉安「變小」並且和奈莉趨向「相同」之後，奈莉有機會了解母親成長的鬱結。外婆因患病而常常談及死亡，而瑪莉安對手術也感到不安，這種焦慮長年累積，還有年輕產女和喪母之痛，令她不得不暫別。傾聽是寂寞最好的藥。奈莉和小瑪莉安打開心扉，互相聆聽，也可說是了解與接納自己的過程。

敘事主軸跟著奈莉鋪展，但兩個女孩的重複對等的關係顯示，其實瑪莉安也是主角。我們可以理解這就是她暫別奈莉父女之後，回歸八歲的狀態來處理未了之事。

一般對家長來說，成年人的煩惱不會向下一代訴說，可說是保護，也可以是隔膜。但對於小瑪莉安而言，奈莉不再是一個須與之保持距離的下一代，而是彷如另一個自己的同伴。她不單有機會被傾聽，也安慰著奈莉：「你不是我悲傷的原因。」

成長和向人敞開自己都是冒險，難免會受傷，長大後或會使人封閉起來。告別之前，奈莉和小瑪莉安一起去探險，去湖裡划艇，穿過一個佇立水中的金字塔，和她們在森林搭建的小木屋一樣是錐體。若小木屋是她們一起建立的家，金字塔就是外面的世界。金字塔中間有一條隧道，小女孩划過去像穿過死蔭幽谷，卻不怕傷害，因為有彼此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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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參考：

鍾孟宏 導：《瀑布》。2021年。電影。
也是一個女生扶助母親，相依相傍的故事。單親媽媽在連翻生活打擊下患上思覺失調，十七歲的女兒經歷真正的成人禮，像姊妹一般重過新生活。鍾孟宏繼續他殘酷中帶點溫柔的目光看這個世界--還是殘酷。

Maggie Gyllenhaal 導：《失去的女兒》(The Lost Daughter)。2021年。電影。
這是母女情誼的反題。女主角是正在度假的大學教授，被其他遊客中對母女勾起潛藏的記憶。對不少當代女性來說，事業發展和親子生活兩者兼得實在艱難，決斷之後，空餘遺憾。壓抑已久的情感終引來自毁式行動。

Juan Antonio García Bayona 導：《魔樹奇緣》(A Monster Call)。2016年。電影。
小男孩的母親患癌不起，其他親人的關愛也遙不可及。只有一棵魔樹精靈在深夜教導他人生的道理。雖然年紀小小便要面對人生的殘酷，或是太早，但成長終歸要面對世界有色彩、也有陰影。

[原載於《時代論壇》18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