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啊儿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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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師手記:絕望的母親

我不愿意相信,世界上有她这样苦命的女人。

article by:九錫

——

當我收到解欣怡自殺身亡的消息後,我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將自己關在家裏,不能出門。

是的,心理醫生也會遇到難以排解的心理問題。我知道我該尋求幫助,可以找我的導師或者同行,我該和他們聊一聊解欣怡,也聊聊我的現狀,可是我陷入一片黑暗中,連拔電話的勇氣也失去了。

我的眼前還是會出現解欣怡憂愁的雙眼,她在我面前流淚,講述自己艱辛的生活,我會傾聽,和她聊一聊,引導她看到生活積極的方面,最後,給她開一些藥,她會帶著似有似乎無的微笑離開。我以為那就是治療,我以為她從我這裏得到了生活的勇氣,我以為她已經逐漸好轉,可是,她卻跳江了。

她從紅江最湍流的河提跳了下去,別說生還,怕是連屍體都難打撈得到。攝像頭拍下了那一切,她把電動車停在路邊,對著攝像頭揮了揮手,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沒有希望的,不可能有希望的。」

那是去過案發現場的王警官告訴我的原話,那句話寫在紙牌上,像個風鈴掛在電動車把手上。

我一直相信心理學的強大力量,我相信它可以治愈我們心靈的創傷,矯正我們的心態,給人面對困苦的勇氣。可是如今,我撤撤底底的失敗了。

如果它只代表我治療方案的失敗就好了,我願意承認我學藝不精,能力有欠,對案例缺乏研判,可是這些總結已經毫無用處。她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她的勇氣竟是那決絕的一跳。我不知道她看著懸崖深淵的時候心裏有沒有一絲害怕,那浪底有沒有她想要的解脫。

解欣怡是一年多以前來到我的診所的。她坐在佛洛依德椅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臉平靜地告訴我,「我想自殺。」

她看起來三十多歲,五官清秀漂亮,可是額頭和眼角都有了皺紋。她的衣服簡單樸素,身上的包也是尋常運動款式,頭發簡單地一紮,鬢角已經有了幾根白發。

「你來這裏,說明你還是想活下去。」我拿著她的資料,坐在她對面。

「我是來尋求幫助的,不是跟你鬥嘴的。」

「只有我們互相坦誠我才能幫到你。」

她面露不悅,催促道:「開始吧,我出來一趟不容易。」

她的態度充滿了對我的信任,而且急於求成。第一次見面,這很正常。我只有拿出我足夠的耐心來,問她:「先告訴我為什麽?是什麽讓你失去了生活的勇氣?」

她右手捏著左手袖口的線頭,想了一陣子,「是生活本身吧!」

解欣怡是本地姑娘,家境普通,母親在她高中時去世,開公交車的父親一個人將她拉扯大。大專畢業後,在一家商場做收銀,後來認識了在商場後勤上班的丈夫李華軍,兩個談了一年多戀愛就結了婚。

「要說有什麽太深的感情吧,也稱不上。兩個人都到了該成婚了年紀,雙方都覺得合適,就結婚了。我不是太物質的人,看著李華軍為人老實憨厚,是個靠得住的,所以才肯嫁她。他家在下面一個縣裏,坐公交過去也就一個來小時。父母是做小生意的,家裏孩子多,條件一般。我們結婚,他連首付都湊不出來,還是我爸拿出他的積蓄,幫我們付了首付。

「結婚之後,日子倒也太平,兩個人都在商場上班,掙得不多,日子也有奔頭。婚後兩年,我懷孕了,孩子順利出生,是個兒子,李華軍和他父母一直都想要個兒子,也算了隨了他們的心願。孩子出生後,我爸幫著帶到一歲半,可是因為勞累,腰病又犯了,請人也不劃算,我就辭了職,當全職媽媽。

「我一直盼望著,等孩子大了,上了小學,或者更大一些,我還能重新出去工作。畢竟靠李華軍一個人的工資,日子過得是真緊巴。可是我沒想到,我兒子小宇跟正常孩子不一樣,起初只是覺得他說話比別的孩子晚,後來慢慢才意識到,他不止說話有問題,意識都有問題。四歲那年帶到醫院一查,被確診為自閉癥。從醫院回去的路上,我對自閉癥都沒有太多的概念,直到上網看了很多別的自閉的孩子,看了他們過的日子,我的天都塌了。」

解欣怡說著難過的話,可是表情卻很平靜。對於孩子的問題,看來她已經接受了。

「自閉癥,你了解嗎?」她反問我。

「知道的。」

「沒過過我們這種日子,都不算知道。我們帶他去了很多醫院,可是用處都不大,他就是殘疾,還是天生的。你說說,那麽可愛的孩子,他怎麽會得那種病呢?」

「他現在幾歲?」

「九歲。」她嘆了口氣,抹了眼角的淚水,「這些年真不知道怎麽熬過來的。電視新聞裏那些有天賦的自閉癥小孩兒都是騙人的,那都是稀罕的個案,大多數都是我們家那樣的,只有折騰人的天賦。吃東西只吃那幾樣,說話只會崩詞兒,稍不滿意就開始對墻撞頭,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怎麽了。」

「都是你自己帶嗎?」

「只能自己管啊,不然還能怎麽樣?沒有學校願意收他,我想上班肯定是沒指望了,他什麽都不會,這麽大了從一數不到十,穿衣吃飯要人管,連拉屎尿尿都教不會。我每天都得盯著他,指不定他能搞出什麽亂子來,他什麽都不會說,只會叫兩句『媽媽』,可是那雙眼睛裏什麽內容也沒有。別人家的孩子你愛他他也會愛你,可是我家小宇,好像你天生欠他的,就該你賠上這一輩子照顧他。」

「他父親呢?他參與的多嗎?」

解欣怡眼睛裏像滅了一盞燈。她的兩只手在一起搓了很久,她小聲說:「離婚了。」

不知為何,我並不感到驚訝。

「剛開始他還可以,回家來也能搭把手,可是後來,他變了。他寧願在單位加班、搶著去出差,也不願意回家。說實話,我也能理解。那些年我的狀態不好,時常崩潰發火。一個無法交流的孩子,一個暴躁的老婆,要是我,我也不願意回去。」

「你很寬容。」

「那是現在。當時也不甘心,憑什麽呢?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要是能選,我也願意出去工作。心裏所有的不滿發泄給小宇是沒用的,他不僅不會理解,他甚至連個沙袋都不如,沙袋還知道彈回去,可是小宇,什麽都不懂。你打他罵他,他全不理解,漂漂亮亮的孩子,腦袋裏的東西卻跟這個世界毫無關聯。所以我把所有的氣都撒在李華軍身上。我嫌他掙不來錢,所以我只能綁在家裏,嫌他沒本事,找不來更好的醫生,那些年,不該說的話全說了,不該發的脾氣都發了,直到有一天,他回來跟我說,他要離婚。」

「你竟然把離婚的責任都歸在你身上?」我很心疼解欣怡。

「他也有責任,只是我懶得提。他出軌了。他在網上跟他高中的女朋友又勾搭到一起了。那個女人離了婚,帶了個女孩兒。他們好上了。」

解欣怡說的一句一頓,可是那些樸素的話語背後,卻是太多的無奈,是她的,也是李華軍的。

「你同意了?」

「怎麽能同意呢?天都要塌了,我怎麽會眼睜睜看著讓天塌下來?」解欣怡又嘆一口氣,「當時也鬧,死也不離,可他鐵了心了,非走不可,直接辭職回老家,直接跟那個女人過日子去了。我實在沒辦法,才把他叫回來辦了手續。這就是命吧,就是我的命。」

我給解欣怡遞上紙巾,對於她的經歷,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安慰。

「你別那麽看我,我最怕別人同情。」她掛著淚水卻笑了起來,「走就走了唄,我跟孩子也不是不行。好在李華軍還算有點兒良心,他每個月掙的不多,但把一半都給我們。日子緊緊巴巴,但還餓不死。」

第一次見解欣怡,相比絕望,她給我更多的感受是焦慮。孩子的、婚姻的,以及清貧的生活。焦慮之外,反而是她的寬容,她誇自己的孩子漂亮,又對李華軍表示了理解。除了開頭,她沒有再提過自殺的話。那句話反而更像一個文化水平不高的家庭主婦對生活的抱怨。她的情況並不如我起初預料的糟糕,在我看來,與其說她需要心理治療,她更需要一個出口,去傾訴,去呼吸,讓她脫離那個無法溝通的孩子,得到短暫的安慰。

我並沒有給解欣怡太多的關註,因為她來診所的時間不固定,常常一個月才來一次,而她也在阿樂那裏抱怨過咨詢費太貴,每星期來的話她根本承擔不起,而小宇吃喝拉撒都離不開她,她也很難抽得出時間來。心理治療很依賴客戶的配合,而她是配合的最不好的那種。

有一次的心裏咨詢她是帶著上宇來的。她說她實在不好意思再改期了,但是父親生病,並不能替她照顧小宇,她只能帶著他一起來,還說她做完咨詢後又要趕去醫院照顧父親。

如她所說,小宇的確是個漂亮的孩子,皮膚白,眼睛很大,嘴巴有棱有角,只是眼窩很深,鬢角窄,還是跟正常孩子不大一樣。我跟他對視,眼睛裏遇出我的倒影,要是他表現出來的,卻視我為空氣。

進了門,他開始繞著茶幾走圈兒,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阿樂好奇,問她「他在說什麽?」

「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上都沒有人知道。」解欣怡一臉淡漠。

阿樂滿臉驚訝,不大甘心似地問小宇,「你幾歲了?」

小宇像沒聽見般地,繼續繞圈兒。阿樂又問了幾個問題,小宇依然不為所動。阿樂幹脆去拉他的手,想湊近些,可是小宇像泥鰍一樣溜走,自始至終,沒有看過阿樂一眼。

「麻煩你看著他。」解欣怡道:「他像陀螺一樣,能轉一早上。」

阿樂面露尷尬,「行,我盯著他。」

我和解欣怡坐在診療室,可她還是不時看向關閉的大門,留意著門外的動靜。

「阿樂很喜歡孩子的,放心吧!」

「可他不是一般孩子啊!」

「就一個小時,沒問題的。」

她接過水杯,抿了一口,像松了一口氣。

「最近怎麽樣?有陣子沒見你了。」

「就那樣唄,成天地和他關在一起,出趟門你都不知道有多艱難。」她朝大門努努嘴,「就那樣子,你也看見了,一刻也不能離人。這幾天我爸身體不好,我陪著去做檢查,就拿個繩子把他手腕跟我的綁在一起,旁人看了跟看怪物一樣。」

她說的那麽不經意,可是我卻聽清了背後的心酸。如果她的文化水平更高一些,她大可以用更多的辭藻去描述自己的不易,讓聽者心生同情,可是她卻說的那麽毫不在意,仿佛那是只是尋常的尷尬。

「你沒有把他送去爸爸那裏?」

「打電話來著,他說他出差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她擡頭看著我,又問:「喬醫生,你見的人多,你說說,這世上不愛自己孩子的爹多嗎?」

我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你覺得李華軍不愛小宇?」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那麽個孩子讓人愛起來有困難,但他是我生的,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不管他怎麽折騰,晚上當他睡著了,看著他的小臉兒,我還是忍不住親他。可是李華軍,他看孩子的眼睛,似乎從來都沒有愛意,只有厭惡。」

「他付出的太少了吧!人都是感情動物,感情是要培養的。」

解欣怡不說話,似乎陷入了沈思。

「老人怎麽了?」我問道。

「還在查呢,有幾項結果還沒出來。我趁結果還沒出來時見見你,不然就不想來了。」

她的話讓我很意外。我心裏有了種種猜測——她對結果不樂觀,未來的生活會有更多的苦難,而她已經有些氣餒了。

「謝謝你信任我,但是你可以在任何時候見我,當然,要預約。」

我朝她笑笑,她也回我以微笑。

「最近感覺怎麽樣?還是很累嗎?」

「還那樣。」

「中藥還在喝嗎?」

「停了。我爸要看病,我能攢一點兒是一點兒。」

「和爸爸關系怎麽樣?」

她緩緩低下頭去,沈思了很久,當她再擡起頭來,眼睛裏有了霧氣。

「真懷念小時候。」她輕聲說,「和我爸很好,要是我媽在就更好了,我媽比我爸還疼我。」她笑了笑。

她說起母親做的豆花,說起一家人去遊樂場,還說起他們養過的小貓,當她回憶童年時,滿臉都是甜蜜的笑容,可是在她停頓的間隙,我總能察覺到傷感。那是一個和諧幸福的三口之家,可是母親卻在她高三那年因為一場意外去世了。而她的美好似乎都停留在十八歲之前。

我們正說著,門外突然傳出砸東西的聲音。解欣怡叫了聲「小宇」立刻沖了出去。

我的接待大廳有個茶水臺,上面擺滿了咖啡機、茶葉罐和七八個水杯,而如今,玻璃杯成了滿地的碎片,咖啡杯側躺在地上,機身已經裂開,只剩那個漂亮的陶瓷茶葉罐,正攥在小宇的手上,阿樂正拼命想要奪回去。

解欣怡走過去,一聲不吭,展開雙臂如繩鎖一般將兒子捆住,扯著他一起倒向沙發。我不敢相信,瘦弱的她竟然能爆發出那樣的能量。大概在生活中有太多那些的時刻,所以她也有了一套她自我應對的方式。

小宇不是存心搞破壞,他大概只是喜歡摔東西的聲音。這是我和解欣怡的猜測,可是無法和小宇溝通得到確認。解欣怡為小宇的一通破壞感到很抱歉,說她會賠的,我明白她的難處,讓她不要在意。

那次咨詢也不了了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見過她,阿樂給她打電話,她只說她太忙了,沒有時間。

中秋節前一天,我買了一盒月餅,決定去看她。她在電話裏跟我推辭一通,在我的堅持下,她還是同意見我。

按照她給我的地址,我到了一個老舊的家屬院。她沒辦法下來接我,我自己七拐八拐地找到了三幢二單元301房。

這是一間九十來平的老房子,光線陰暗,幾乎沒什麽裝修。

「這是我父親的房子,我和小宇搬過來住方便照顧他。」解欣怡給我倒了水。

「小宇呢?」

「房子裏呢!」她指了一扇小門,「祖孫倆一人一間,互不打擾。」

「小宇,他可以嗎?」

「一間空房子,窗戶都是從外面封死的,只有個小凳子,他就繞著凳子轉圈兒。那是他最好的朋友。」解欣怡笑笑。

我從門縫看了眼小宇,有心讓他出來吃月餅,卻被解欣怡攔住了,「讓我輕松跟你說會兒話吧!」她的臉上滿是疲憊。

我們重新坐回沙發,我隨即問道:「叔叔怎麽樣?」

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不好,癌癥,醫生說照顧得好也就一年多光景。」

「真沒想到是最差的結果。」

「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一老一小,你照顧得過來嗎?」

她搖了搖頭,「我給李華軍打電話了,讓他把小宇接過去,可是一星期剛過,他又給送回來了,說他弄不住。」她苦著一張臉,「我想跟他打官司,把小宇給他。」

她的話讓我有些驚訝。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爸這經常要跑醫院,要人伺候,還要錢。小宇不在跟前我還能打點兒零工,掙一點兒是一點兒,除了藥錢,想讓我爸吃好點兒,如果有機會,帶他多出出門。我爸沒多少日子了,我想讓他活得好一點兒,辛苦了一輩子,也沒享過什麽福,該是我這女兒盡教心了。」

「李華軍,他能管得好小宇嗎?」

「管不好也得管,習慣了就好了。就你說的,感情是要培養的,也給他們彼此一個機會。」

「跟他提過了嗎?」

「當然提過了,他不同意才要打官司的。他說他那個老婆現在懷孕了,他老婆不同意小宇過去。」解欣怡說著,眼淚流了下來,「唉,小宇真是可憐。我都給李華軍說了,讓他管個幾年,等我爸走了,我會把小宇接回來的,可他們還是說不通。你說說,這同樣為人父母的,他的心怎麽那麽狠?」

解欣怡的話讓我陷入沈思。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怎麽溝通的,我只知道有父母為了爭奪撫養權打官司的,竟不知道還有人為了轉讓撫養權去打官司。我望向小宇的那扇門,心裏一陣酸楚。

想要解欣怡再去診室已經不可能了。一個月後,我又去看她,竟然發現小宇不在家。問起她官司的事情,她連連搖頭,「我現在整天忙得跟陀螺一般,哪有空找律師呢!不過我上周末把小宇給送過去了,李華軍老婆不讓小宇進門,我也沒管,著急帶我爸看病,就坐車走了。後來給李華軍打電話,他說沒轍,一個人帶著小宇住在外面招待所裏。我跟他再三說好話,他這才答應幫著照顧一星期,讓我也喘口氣。」

那天,我本打算帶著解欣怡去吃火鍋,想讓她放松一下,卻沒想到她嫌吃火鍋浪費時間,最後便在她們家附近的小館子裏吃了炒菜。水煮肉片端上來,她竟像孩子一般笑起來,「喬大夫,你猜我多久沒吃過肉了?」

可是我不敢猜,我不願意相信世界上有她這樣苦命的女人。

她是在父親去世兩個多月後自殺的。她父親的葬禮我參加了,因為她實在沒什麽朋友,就連我也邀請了。父親去世,解欣怡並不顯得悲傷,更多的卻是疲累。待人接物,她看起來總是恍惚,像好幾天沒睡覺一般。四十歲左右的年紀,她的頭發白了一大半。

在葬禮上,小宇穿著白色的孝服,非要抱著姥爺的照片,拿袖子擦拭個不停。陪在他身邊的是李華軍,他像對待正常孩子一般碎碎念著,企圖從小宇手上拿走遺像,好放在靈堂之上,但是顯然,小宇當他不存在一般。李華軍看著也是個中規中矩的老實人,臉上有很多皺紋,顯得苦像。他時常會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來,也會用表情向解欣怡求助,而解欣怡根本顧不上他。

吊唁完,解欣怡送我下樓,問起她最近的生活,她說除了累,已經沒有別的感受了。

「小宇跟父親相處的還不錯嘛。」

解欣怡嘆了口氣,道:「小宇是真可憐,像皮球一樣被我倆踢來踢去。我爸病重,我把他送去了李華軍那兒,得知我爸走了,你沒瞧,他立刻就給送過來了。」

「還打官司嗎?」

「不打了,沒那個心氣兒了。」解欣怡突然抹了眼淚,「只是,李華軍老婆生了孩子,看他那個高興的樣子,再看看他對小宇的態度,心裏實在難受。」

對於李華軍那樣的人,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他拋家棄子,可是又不會受到法律的製裁。而道德的譴責,似乎對他也沒什麽用處。他的生活還在繼續,他還在享受屬於他的天倫之樂。

我勸她不要難過,她嘆了口氣,道:「不難過。有時候想想,人死了也挺好,比活著輕松。我爸這走了,就不受那份罪了。」

我本該在那個時候就覺察出她自殺的苗頭,可是我粗心,以為那只是她自我寬慰的話,竟忽略了。於是,兩個多月後,她跳下了河谷。

那間房子裏,有個遠房表姐為解欣怡設了簡單的靈堂。解欣怡的照片就擺在父親的照片旁邊。我去吊唁時,房間空蕩蕩的,只有表姐一個人。

「小宇呢?」我問她。

「在他爸那兒呢!她走之前,就騎電動車把小宇給送過去了。」

「她還留下什麽話了嗎?」

「給我留了個字條,我還是回來收拾東西才發現的。」

表姐將信交給我。

「姐,這套房幫我賣了,借你的十萬塊錢還你,剩下的給小宇留著。另外那套房李華軍一直想要,如果他還願意管小宇,就給他吧!如果他不管,就連房帶小宇一起交給國家吧!

實在是太累了,不能我整天耗在孩子身上,而他卻可以開心的娶妻再生,老天也不該這麽不公平。這輩子不快活,希望下輩子能投個好胎吧!」

她的絕筆信如此簡單。我想起她掛在電動車前的那句話「沒有希望的,不可能有希望的。」

「您跟她交流多嗎?」

表姐嘆一口氣,「我有兩個孩子,平時還要工作,自顧不暇的,能幫她多少呢?」

「她離開前呢?」

「倒是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哦,對,我想起一件事。她離婚後我看她過得太辛苦,就催著她再找一個,也發動周圍朋友給打聽介紹,可是一聽說她有個得病的孩子,就沒人願意了。後來我就讓她去婚介所登記,好像還見過一兩人,也是不成。她離開前給我打那電話,還說起這事兒,她說婚介所靠不住,她把資料撤回了,不想再找了。也怪那個挨天殺的李華軍,要是他肯管小宇,欣怡說不定還能重新開始。」

也許,解欣怡說的「沒有希望」大概就是這個意思,那個生病的孩子堵住了她生活的所有出路,所以她選擇了離開。

在心理疏導的過程中,我總是關註顧客的情緒,我開藥,認真地傾聽,去理解他們,說很多寬慰的話,但對真實的生活卻往往束手無策。

後來聽說李華軍把小宇接過去了,解欣怡曾經的生活,他終於可以去體味了。我可以想象他雞飛狗跳的生活,卻不知道他能不能像解欣怡那樣在小宇睡著的時候親親他的臉。我唯一希望的是李華軍能對他親生兒子好一些,畢竟那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

希望死亡給了她解脫和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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