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刻刻,妈妈对我生活的微妙否定
前几天,我在印尼经历了一次急性炎症——先去了住处附近的急诊室,之后听从医生的建议住了三天院,静脉输抗生素治疗。坐在医院接待处办理入院手续时,我内心里的成年人满是责怪:全球旅居一年了,怎么还没有买任何医疗保险呢?这次学到了吧?烧钱快乐吧?我难以平息这个声音,我似乎找不到它的源头,它无处不在,不管怎么思考都会绕回到自责。而我内心的男孩只觉得自己倒霉,想要一些安慰。那一刻,身在一万公里外的我妈无法提供什么实际上的帮助,不过我还是会想要和她说说话,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和我的连接。自从爸妈得新冠那一次,我时不时会忍不住想到可能联系不上他们的那一天。这样的恐惧说服我趁着有机会应该主动一点。
可是联系我妈带着客观的风险。在意大利老家帕多瓦过着安稳老年生活的她,听到远在东南亚的儿子生病住院了必然会感到心疼。她也答应了,正如我给她发的语音里请求的,为我的迅速康复祷告。但是,过了一两天,对我病情的担忧稍微缓和以后,我妈就发起不同性质的对话。她停止安慰,转而开始责怪。
“你过的生活在卫生方面不是很理想,”她带着无可奈何的语气发语音说,“一直在路上,在热带,住廉价的酒店,不知道会有什么条件。在这样的地方,病是会传染的。”
我为什么被感染了,这一点连经验丰富的医生都说不清楚。但是,不怎么具备医学专业知识的我妈能快速上纲上线,把原本的健康问题转移到生活选择上,以她熟练的叙事——我不生活在意大利或欧洲,来应对陌生、甚至无关的话题。我听完语音心里很复杂,有一点窒息。我都无法用逻辑回答。如果用逻辑回答,其实我应该反驳,我爸二十年前生了一样的病(他那几天发语音和我说过的)——那发生在帕多瓦!在我们家!在那个她认为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可在当下,我能做的只是敷衍她,强行终止对话。我是来找情感连接的,却遭到了令我受挫的评价。我怪自己有多天真。
这大概是我和我妈沟通失败的缩影。每次有那样的对话,我都一律感到不爽,一段时间内不联系她。她也许会因我的退缩而感到不解。最早大致是十多年前,我们就曾因为这一类的对话争吵过。那时我还在读高中,要进行大学专业的选择。我觉得读哲学好,对社会有意义,她觉得读哲学没用,找不到工作,如此就讲不到一起。说来可笑,心理上,我感觉不到自己离开了那些在老家厨房里的辩论。它们现在围绕的话题不同了,变成我的工作或生活方式,但是本质上还是给我一模一样的挫败感——你再怎么说都不算数的感觉。年龄更大了,存款更多了,都没用。我在这些辩论里都一样的无力,也找不到独立思考的成年人的尊严。
也许我一直在找那样的尊严,让自己的生活成为一种自己有能力的证明。2016年大学毕业后,我像没事人一样告知她我下个月要搬到中国了。她震惊了。刚到中国那几个月,我因为个人原因陷入了抑郁状态,确诊后开始服药。那时,我妈给我写了信。她的语气比较无奈。她说,很多年以来都觉得和我沟通很难,她的关心和建议都会被我视为质疑和攻击。她连带我爸说“我们”怎么怎么样,但其实我不太会对我爸的言语感到厌烦——他一般会更多询问我的情况,而不是下结论。我爸有一次说过,他其实不太担心我,说我好像在哪里都会想方设法生存。我从来没有从妈那里感到过同样的信任。
在中国,我度过自己人生最迷茫的时期——毕业后摸索生活和职业道路的五六年。我换了三个城市和无数份工作。那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我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所以我写了一本书(尽量早日让大家读到)。从外教到群演,我做过那些在中国作为外国人似乎必然会去做的事情,外加一些突出我比较闲的状态的零活:坐在一辆车里和它的AI系统讲三天的话,或者去深圳拿一些要带回北京的电影器材。看别人的生活时,会觉得他们有固定的角色,而我每天被发到不同的剧本,每次只演一出。我有时会觉得好玩,有时会比较沮丧,像是不断地被现实告知:“这不是属于你的生活,请继续寻找。”那些时候,我会羡慕有固定角色的人。
在摸索的过程中,我确实不太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事后看来,我有点像是在逛宜家,一会儿试试这个沙发,一会儿躺在那个床,再想象自己会站在什么厨房比较合适。我偶尔会变得不耐烦——怎么还没挑好呢?这个宜家还要逛多久呢?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在自己还没搞清方向时向外界解释自己的位置。
那些年和我妈聊天,表面上是很和谐的交流,但是始终有隐藏在对话深处的尴尬。她觉得我在中国那样过一天算一天,无疑是积累了丰富多彩的经历,但是怎么都不能算生活。生活意味着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意味着稳定的工作和相应的稳定收入。我的这些顶多是一种体验。她来过北京,见过我住的地方,之后给我转发的招聘启事都是在意大利或在欧洲的工作。在她的观念里,中国是暂时的,我的生活也是。
通常在收到我最新的消息后——演了一个广告什么的——我妈会反馈:“挺好的,又是一种经历,等到时候你会慢慢自己做个决定。”这些话会给我留下一种说不清的难受。我现在能说清楚了。虽然看着很单纯无害,但是我妈那样说其实是在严重贬低我当下的生活。我努力争取并完成的一个广告,在她看来可能只是一个“有趣的经历”。可是哪儿有这么容易?广告的钱不是钱吗?以后决定什么决定?
我妈对我生活微妙的否定,会把焦点从当下转移到某个抽象的未来。听完她说的话,我会很不自在,像是自己的生活没有发生过一样,而我妈设想的稳定未来则显得更具体,虽然它不存在。我那时候那么年轻,那么愿意尝试不同的事情,阴差阳错又积累了那么多宝贵的人生经历,每次从我最亲近的人那里收到的反馈却是:“这还不够,这不是你应该有的生活。”我内心的挣扎,我对找到方向的渴望,那些对于自己很难得的小成就,都被一句话踩在脸上。
我妈看着比较温柔,可在这一点上,你没有满足她的期待,你就是不合格。至于她的生活,我也没得说的。她是一个很现实的女人。按照她前男友的说法,她不太擅长抽象思考。这个特点会在和我的辩论中给她一定的优势,因为那些具体的事实都站在她的那一边:在世俗上,她确实过着无忧无虑、一帆风顺的体面生活。她就是活生生的论点,我怎么都无法否认她那些实际的收获——她住过的房子,她度过的假期,她穿过的衣服。特别是,我很难拿自己尚未成形的计划、还有看似飘渺的理念,来对抗她实实在在的生活。和我辩论,我妈赢在起跑线。
在这种很容易让自己陷入不开心的沟通模式之下,我选择的办法是减少沟通次数,并缩小话题范围。我比较愿意和她汇报我今天吃了很好吃的披萨,或者准备去哪里玩几天。我妈对这些的反馈会比较正面,她会单纯为我开心,会补充说她那天去哪里买菜,或者处理了家里的什么事情。这些比较流水账的沟通,其实包含着我内心渴望的亲切和熟悉感。只是可惜,因为怕莫名被她评价,我不敢放下警惕心。我会尽量不聊我的工作。我和我妈的关系变得更僵硬,更客气,更安全,也许也更没意思。为了让自己不受伤,我放弃了和我妈倾诉和分享一切的可能性。我不信任她。我的生活中有什么突破或心得,比起给她发消息,我倾向于写日记发豆瓣了。简中网络,我发现,还比较友好,不会像我妈那样什么事都叫我快点定下来。
去年,风向有些变了。在中文写作获得了一些认可之后,我签了出版合同。这是那种连我妈都会认可的成绩,也许因为可以在出门买面的时候拿来跟老板吹牛逼。(原来,我们这些年的不合都是因为面店的老板吗?)刚开始,我还不太乐意让她参与进这样的快乐。我觉得这份快乐属于我的好朋友利诺、何东、本杰,和我的女朋友刘水。它属于这六年所有帮助过我成长的人。但是,它不属于因为过于操心而没有能力支持我的母亲。我已经通过写作找到了我的尊严,我不需要拿书获得她的认可。所以在接下来的沟通中,我没有和她讲过太多关于写书的细节,主要只跟她同步我和刘水的生活情况。
不过人啊,还是脆弱的。最近几个月等审读结果时,我确实蛮焦虑,我也和我妈提了。第一时间,她确实共情我了,说了她能想象等结果等这么久应该很煎熬。但是,在我几乎以为她学会了无害沟通时,她又来了一句:“这次就这样吧,你选择了这条路,只能等着。下次你可以再好好考虑怎么做。”
厉害啊!我想对她说。这次就这样?像这次买了乌苏,下次再看看买青岛?职业生涯是这么随便的事情吗?下次又是什么?下次别人找我写书,我会因为出书的不确定性而突然喜欢上那些平时不想做的工作吗?幸亏收到那条消息的时候我在以能量著名的巴厘岛,我深深呼吸了几下,努力让自己不怼回去。
住院以后,刘水给我看了她和她妈妈的聊天记录。收到了我和刘水在病房的合照,她妈妈回复:“估计因为出书的事内心也特别焦虑吧,好好放松两天,啥都别想。”我看到了就想,有那么难吗?不扯到我的生活方式和东南亚的卫生条件?只表示纯粹的关心?
对。有那么难。
本文应约为微信公众号“天使望故乡”创作,编辑刘水和天使望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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