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智临
刘智临

思想者。热爱哲学、艺术、文学、诗歌。希望找到志同道合者偕行。

破相(or its prelude)

这篇短篇小说是为一位朋友的长篇小说《破相》做的前奏曲。

我在威尼斯旅行的那一年,一心想当个作家,尤其是传记作家。人届中年,过了知天命的岁数,终于捱完了浑浑噩噩、鸡飞狗跳的半世浮沉,就想着老天爷安排下去的禀赋,自己能不能趁着生命的余光发挥出来。要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文艺青年,给刊物投过稿子,本地电台还在晚高峰时段朗诵过我的诗。我对历史小说和战地纪实颇感兴趣,尤其喜欢毛泽东和他的革命。电视里每次播这种战争剧,我都看得热泪盈眶、心潮澎湃。至于想写传记而不是别的什么题材,或许是因为我自己的过去是不堪回首的,写自传、回忆过去这种事对于我简直是羞辱。我现在只想展望未来,或者,或者写写别人的故事转移注意力。

总之那天我走在威尼斯的街头——应该叫巷尾,你知道威尼斯那种窄得要命的小巷子,全世界的游客却不嫌弃地蜂拥而至——那时候外地人上威尼斯岛还不用花钱,我其实也是游客,住在Mestre,每天上岛来找人聊天,寻觅素材,现在则是想找个bar坐坐,深层原因则是尿急。那间bar叫Scaini还是什么的,好像不是意大利语。现在是上午10点正,我点了杯卡布奇诺,加一个羊角包,把小票放在一个靠窗的高脚桌上,就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一个穿着黑皮衣的高大身影已经坐在了预想中我的座位的对面。

我绕到他的正面瞥了他一眼,他低着头,戴着墨镜和卷檐帽,捧着一杯开胃酒,上午在bar点酒还是少见,我心想他可能因此没看见我占座的小票,就到吧台取了餐,准备息事宁人坐到别处。我路过他时又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让我决定坐在他对面。

我爬上高脚椅,他回头看看周围,座位还充裕,

“抱歉,我想你看到了我坐在这儿。”

“请吧,没事,在你坐下之前我就拿小票占了座。”我回应道。

短暂的沉默。他摘下墨镜看着我,

“不过没事,先生,你现在有空吗?别担心,我不是推销人员,我是个作家,每天来这儿找人聊会儿天。”

他的表情从疑惑转向明朗,好奇地盯着我,他没有回答,但摘下了帽子,我也看清了墨镜与帽子下面的这张脸。

你可能以为接下来我要详细描写这张脸,但我不会那么做,一是因为我拙于描写,二是因为这张脸让我嫌恶,三是它没什么可写的,只是一张破了相的中年男人的脸,曾经高挺的大鼻子塌了,现在像海象的鼻子般垂在中央,鼻子四周辽阔的疆域伤痕累累,有各种尺寸的深深浅浅的疤痕,但不像那些久经考验的人——战士,革命党,毒贩子——脸上的刀疤那样新老不一,据我的经验看,它们却都像是在一次战斗中留下的。可惜的是,他的疤痕,也许是因为太密集了,并不像某些电影里那样帅,增显沧桑感或男人味,却只让人觉得不大光彩。他的头发与眉毛也消失殆尽,胡子也只是下巴上星星点点不健康的斑白。说实话,他看起来有点凶神恶煞。

“Vabbè,我也是游客。我有时间,其实我现在只剩下时间了。来吧,反正威尼斯挺无聊的,你想聊什么?”他开了口,虽然声音含糊低沉,但还是让我松了口气。

我们开始聊天,只是随便聊聊彼此来自哪里,做过什么工作,住过哪些城市,在附近有什么有趣的见闻。当然,我说的是那套我事先编好的谎话,或许每个特工或作家都有几套假的身份与履历,因为我说过,我的过去不堪回首,甚至你们,也就是面对这些文字的读者,也别想套出我的话,除非我自己乐意。他说的话我不敢保证是真是假,但我一贯的信念是假的袋子里都有真货,假里面就有真,关键看你会不会看,任何行动都是一种表达,即使他说的故事是虚构的,但他的肢体,他的嘴角,他的口唇,他吐露的语词,无一不显露着他对世界真实的态度——因为没有虚假这回事,这里只有清晰而唯一的东西,即真实。

我们就这样互不信任地聊天聊地,聊到世界政治、党派纷争、乌克兰的战火,其间为了防止服务员赶我们走,我随便点了一杯酒,也给他点了一杯,我说今天的所有酒我请客,他刚开始推辞,后来还是接受了——我看出他并不富有。当然我也是为了能多套他一些话。我们喝了两三杯,直到我看了眼表,现在是12点半,或许是因为累了,或许是突发奇想,我准备单刀直入,问他关于脸上伤疤的事。我装作醉了,装作这只是随口一提的小问题,小到他甚至可以不回答,笑着问他:“你脸上的伤,是打仗的时候弄的吗?”(因为他提过自己曾在巴尔干当雇佣兵。)

他低下头沉吟着,两手半叉着耷拉在桌沿,许久,又看看窗外的行人,从人缝中能看到运河上波光粼粼闪烁。“你知道吗?我没有在巴尔干当过兵,我甚至没出过该死的意大利。”然后他说:“我告诉你这个故事,这是我难堪的家族史的一部分,不管这个故事多么糟糕,你要保证等我讲完再评判。”我自然答应了他。我知道的,这种人把这个故事憋了太久,他不情愿讲出来,但又渴望有人来听,即使是最屈辱、最不堪、最愚蠢的个人经历,我们也不想让它随我们入土,多少有一种想把它们讲给后世,带进永恒的冲动,或许这就是那个成语“敝帚自珍”的意思,最好是编成密码,被一千年后大学里哪个傻子破译,到时候已经洗去不堪的外壳,变成了珍贵的历史资料;或者就像现在,有个作家饶有兴趣地主动追问他。

我跟他约时间,明天早上再来这里,所有酒费都算在我头上。他说不必了,他的故事不长,在日落前就能讲完。

他说,这个故事要从他的父亲Domenico讲起。(“答应我在你的文章里隐藏我的姓氏,因为这件事与我的家族声誉无关。”)他们家是那不勒斯人,不过他父亲是从莱切来的。他的爷爷Ciccio是个耿直的南方人,在农场时跟农场主吵架,在工厂时跟工头吵架,天不怕地不怕的,于是跟一些有权势的人结了仇。不知道你见没见过这种意大利老头,你会尊敬他,不过敬而远之,你决不会想当他的房客,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那是墨索里尼时代,于是他的爷爷与奶奶都被关进了监狱,他们是在牢里认识并相爱的。我的讲述人说,他们从牢里出来后生下了他的父亲Domenico,两人都是二婚,之前都各有子女。Ciccio是个地道的无神论者,本来想给孩子取个不那么天主教化的名字,无奈娘家干预,抢先一步领孩子受了洗。

你也许听说过那个时代的父母,真是可怕,他们都会像殴打畜牲一样殴打子女。尤其在意大利南方,或许那个时代的人都有些战争创伤,他的父亲从小被他的爷爷奶奶合起来打,打到不能下地。上高中时,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的奶奶还曾带着他姑姑的男友来到学校,把他爸爸拿皮带捆上,绑出校门暴打。那些同学与老师就那样眼睁睁看着,没人敢上前拦阻。在他父亲小时候,他爷爷奶奶就离婚了,唯有在殴打孩子这件事上他们还能站在一起。

所以他父亲早早就离开家里,在社会上混。他父亲年轻时也喜欢文艺,写诗、投稿、玩音乐。无奈家庭是意大利人离不开的结,有时候是黄桃罐头,有时候是梦魇。总有人想搞Ciccio,无奈Ciccio是正人君子,行为无可指摘,于是他们就算计到Ciccio的儿子,也就是他父亲Domenico头上。据说他父亲因为一些小事被诬告,因此坐了7年的牢。他小时候偷偷翻过他父亲的狱中日记,里面写了他父亲在狱中得知自己初恋女友的死讯,在日记中,那是一个美丽动人的红裙女孩,他父亲深爱着她,但她患有性瘾,喜欢与各色人上床,似乎因此搞坏了身体,最后早早离世。他有种感觉,他父亲的心在那时就死了,那年他父亲27岁。

出狱以后,他父亲认识了他母亲,并且继续着隐秘的堕落。那时他父亲在一个乐队当吉他手,乐队在街边演奏,他母亲大概20岁,典型西西里美人,一眼看中了乐队里高大帅气的吉他手。经过一番猛烈而主动的追求,甚至自杀的威胁,他母亲才得到了并不情愿的他父亲——至少他父亲是这样说的。她当时不知道的是,这个男人酗酒、吸毒、玩女人,暴力与撒谎成性。

他出生的前几年都住在奶奶或外婆家,似乎是因为爸妈忙,但他们忙什么却不清楚,因为那时他们都没工作。他外婆是个和蔼的老人,他的奶奶就可怕了。奶奶家住在一个监狱旁边,他记得三四岁在奶奶家时,能看到楼下监狱放风的空场,现在想想,也许奶奶从前就是在这个监狱服刑的。奶奶把他领到窗前,指着那个空场对他说:“那个是监狱,关押犯人的地方。你长大以后就会住在里面。”他也记得不到十年后,奶奶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时,父亲站在旁边厉声责骂她的情景,那是他听过的最恶毒、最可怕的语言,用尽了世上一切可怕的词,父亲在奶奶临终时细数了她从前对他做的恶行,告诉她但丁的地狱里有个专门的位置留给她这种人,还绘声绘色描述了这地狱的恐怖,他站在旁边,看到泪水从奶奶眼角留下,然后奶奶咽了气。

人生有时就像一款游戏。我的意思不在于它的虚幻性,而在于同样的剧情已经被许多人玩过了。但你不会因此就不去再玩它一遍。比如有人告诉你荒野大镖客2发售了,同时告诉你已经有很多人玩过了,而且给出了形形色色的评价(也就是我们称为“哲学”的东西),但你并不会因此就对它丧失兴趣,甚至会更好奇而开始去玩它。我说这些,是因为感慨他说的很多情节与我自己经历的相似,也许全世界的人,至少同个时代的人,都在经历差不多的游戏剧本,也正像现在的RPG游戏,玩家的选择会造成许多不同,但其中却有一根隐秘的、共通的主线,是每个人避之不得的。从这个角度,叔本华说“我即众生”,透过一个人拿到的剧本就能窥见生命整体的尘世历程。

比如他说那不勒斯是个大城市时,我说:“和南昌一样大。”因为我出生在中国南昌。当然那不勒斯的人口是南昌的一半,很少有欧洲城市的规模能与亚洲城市相匹敌。又比如他说意大利男人体内都留着野蛮、暴力、躁动不安的血液,时时刻刻都在心里攥紧拳头时,我也想说:其实全世界的男人都是如此,如果谁说自己不是这样,那只是他不擅长内省而已。好吧,这些是题外话,其实我也忘记为什么要说这些了。

我在这些遐思的片刻,又点了两杯酒,一杯长岛,一杯龙舌兰,还要了一个汉堡,为的是防止不耐烦、不停发射眼波暗示的服务员赶我们走。

他五岁时回到了爸妈家。那年他该上小学了。很快他就发现这里并不比奶奶家更好,因为这里处处残存着爷爷奶奶暴力的痕迹。记得有一天,一个年轻貌美、“有着天使般纯洁”的女子来敲门,母亲领着他打开房门,显然是父亲的众多情人之一,女子大着肚子,看看母亲,又看看五岁的他,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哭着离开了。白天,他很少见到父亲,除非是父亲趁着母亲去上班带情人回家。父亲的声音一般出现在夜晚,出现在他入睡后又被惊醒的童年里,那是父母吵架、父亲殴打母亲的声音。第二天,父亲又消失了,留下母亲脸上身上伤痕累累。

他跟我说,那时的意大利男人殴打妻儿简直是家常便饭,尤其在南方,我说,这倒是与中国男人很像。在他成长的那个街区,不敢动手打老婆的男人,会被认为软弱可欺,被人瞧不起。暴力是男人在家庭内与社区中建立威信的方式。但父亲从来不打他,因为父亲说他自己小时候被父母联合家暴,所以他那时就立誓自己以后决不打自己的孩子。另外,虽然那时候的男人都家暴,但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他父亲一样赌博。

他父亲赌博赌得很凶。那时候的那不勒斯,地下赌博被卡莫拉(Camorra),一种南方的黑手党组织控制着。有些卡莫拉成员会在酒吧、迪厅、街角之类的地方到处找人搭讪,吹嘘自己或者表哥靠赌博一夜挣了多少钱,然后诱骗这些可怜人参赌。无疑,他父亲就是在听多这种故事的情况下心动了,迈入了古老的与命运相遇对峙的赌徒困境。

从那时起,虽然他年纪很小,但也能感到所有事情都在越来越糟。这是一种墨菲定律与马太效应的奇特结合,每个孩子都能感应到世界的这种趋势,甚至耶稣也是从一颗童心中得出了那句话:“有余的会被不停给予,一无所有的人还会被夺去更多。”共产主义者也喜欢拿这句话来作为对社会体制不合理的总结,他们不知道的是,不平衡是宇宙的规律。他父亲就是一个信这套的极左派,最崇拜毛主席,把现在社会的问题归咎于人们没有贯彻毛主席的文化革命,走资派篡了革命派的权等等。他父亲不想住在贫富差距巨大的那不勒斯,而一度想去博洛尼亚,因为那里是共产党的大本营;但他后来觉得意共的教条“不够纯洁”而作罢。他父亲也喜欢看战争剧,没有情人的夜晚,他也不和母亲说话,而是抱着电视看着里面的枪林弹雨兄弟情谊泪流满面。

那时候父亲朋友很多,像一般的意大利人那样,每天都在外面"fare la festa"(开派对);不过都是酒肉朋友,后来没一个人给他借钱还债。刚开始,母亲还敢晚上带着他去discoteca,也就是夜店,去抓吸毒的父亲和情人,他还曾跟母亲登上一座停在码头的豪华游轮,属于某个俄罗斯寡头,在厕所里找到了赤身裸体、烂醉如泥的父亲。后来他们却不敢再在夜里出门,因为债主每晚派人来催债,咄咄逼人地踹门,叫嚣,他们母子俩躲在冰箱后面一个桌子下面,手里攥着防狼喷雾与棍子,假装没人在家。有次父亲在家里和母亲大声吵架,抡起椅子砸向母亲,这时恰好催债人来砸门,这回没法再假装不在,刚刚气急败坏的父亲竟一下子打开门跪在催债人面前,浑身哆嗦着请他们进家,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他当时惊讶于父亲的懦弱与强横的对比。母亲为人老实善良,竟然能忍受这样的日子长达十二年。

父母离婚的契机,是父亲从吸食冰毒改为吸食麻古,一种冰毒的再加工品。父亲开始频繁出现幻觉,同时看到了上帝与魔鬼,圣母与骷髅,怀疑母亲出去卖淫,甚至怀疑自己的儿子也被拉去给英国基佬做了童妓,执意带他们去医院做检查。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决定与父亲离婚。那时候意大利是世界上离婚最难的国家,离婚前要分居5年以上,有许多女人都被丈夫杀死在这五年之内。不过据说那时在中国,军人家属离婚前要分居18年,哈金的《等待》就写了这个故事。

他说父母算是和平分手,父亲还帮母亲找了安全屋租下,帮母子隐姓埋名,自己则去投靠住在北郊的姐姐,也就是他的姑姑——因为债主与仇人在四处找他的家人报复。他们约定,在孩子上大学后就正式离婚;他也在心里暗下决心,上大学后就再也不回这个家,忘掉它。母亲和他从父亲的住处搬出去那天,母亲破天荒带他去吃了一顿寿司自助,还去蛋堡(Castel dell'Ovo)附近的海边坐了船。海风吹在母亲疲惫的头发上,母亲很淡地微笑着,脸上渐渐漾起新生活的希望。他记得那段时间忙碌而幸福,母亲在帮人做各种零工,洗衣、烧饭、按摩、护理,他也在下课后帮邻居家遛狗、陪几个小孩学习,赚点小钱。那段时间他没有再见到他父亲。

那年他12岁,住在那不勒斯动物园附近。他和母亲管那个安全屋叫"La tana",也就是巢穴,或者小孩的追人游戏中,被追者可以躲藏的地方。他回忆起5岁以前爷爷常带他做很久的公交,去那里看大象。爷爷Ciccio是个严肃的人,对谁都不留情面,唯有对他这个孙子温柔耐心,从不对他发火,每次来看他都带着小礼物。他猜也许是源自他对自己儿子童年的亏欠。奇怪的是,父亲从来没跟他讲过自己的身世,但他就是知道。他5岁时,爷爷因为喉癌死了。爷爷死前告诉他父母,自己唯一惦念的就是他。爷爷死后还曾回到过这个家里,父母都说夜里听到了爷爷踱步、咳痰的声音,早上还看到烟灰缸里爷爷弹落的烟灰。爷爷也曾托梦给他,在梦里想牵他走走,但见他害怕,就没有再来过。

那天是一个黑暗的夜晚,3月初,据说晚上有雨。接近半夜,他和母亲都准备睡了,这时有人来敲门,敲门声和着雨声,并不明显,所以母亲听了很久才起床,与那人对暗号。他们住在这个安全屋,无亲无故,与周围人都保持疏远,很少有人敲门。父亲前几天联系他们,说过几天会有人来送一笔钱,用来偿还母亲上个月替父亲还的一笔债款。暗号对上了,于是母亲给来者开了门,这时他也起床来到了门厅。那是一扇厚厚的防盗门,母亲先拿钥匙打开两道门锁,再拉开地锁,最后把门开一条缝,准备拉下扣在门上的安全链时,发觉不对劲,来的好像不止一人,便要关上门,但已经晚了,外面的人使劲撞开门,挣断了安全链,母亲想反抗,但进来的大汉当着他的面给母亲来了个过肩摔,把母亲捆上,然后是他。那年他才12岁,根本无力抗衡。

在一辆颠簸的厢型车后面,他和母亲被绑在两侧的置物架上,刚刚那个大汉,此时坐在副驾,带着黑兜帽,介绍自己叫Federico,跟他们讲起了父亲的故事。

父亲在外面欠下的钱比母亲想象得多。最糟糕的是,这些钱大多是欠卡莫拉的。卡莫拉要父亲帮他们做脏活来抵债,比如去暗杀一个中国赌徒,但父亲太胆小,拿枪时竟然吓哭了。于是他们把父亲吊起来打了一顿,让他回去接着凑钱。据说父亲回去后不停做噩梦,梦到小时候被父母殴打,梦到在监狱被狱警打断膝盖骨,最后从姑姑家偷出了奶奶留下的房子的房产证,把房子抵押给卡莫拉。但钱还远远不够,他们就让父亲去偷,去抢,去教唆别人吸毒,骗北非女孩来卖淫。这些脏活只能还清高利贷日日高升的利息。最后一笔债的本金是一千万里拉,在当时差不多相当于一万欧元。父亲已经走投无路。

那天,恰好是母亲帮父亲还掉据说是最后一笔债的那天,只是母亲不知道那笔钱只是一周的利息。那天卡莫拉派Federico过来,说银行账户显示他的利息还清了,但本金不能再欠了,三天后是最后期限,如果拿不出至少五百万里拉,那就按照规矩,取走父亲的“两根手指”——“一根手上的,一根下面的”。父亲吓坏了,竟然当场大小便失禁。Federico说他当时就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懦弱到无可救药。

三天之后,Federico再带人来到他姑姑家楼下,让他父亲下来。这几天他父亲借毒消愁,竟完全忘了还债的事,下楼后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Domenico,你知道规矩,做个男人吧。”Federico让父亲上车,准备动手,并且告诉父亲,三天之后他们会再来,如果还见不到五百万里拉,就取走他的两颗眼珠。父亲刚开始大骂他们是黑帮分子,剥削压榨穷人,之后涕泗横流,趴在地上求饶,但卡莫拉成员们无动于衷。父亲被绑在车上,拼命挣扎,最后时刻好像灵机一动,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Federico告诉他们,当父亲说完那番话后,他都感到脊背发凉。

他父亲说,自己的妻儿现在住在那不勒斯南部一个秘密的屋子里,没有证件,没有医保与社保,已经办了死亡证明,还没有新身份,等同于透明人。他知道卡莫拉的某个头目在干向黑市贩卖人口这种最肮脏的生意,流向是东欧的妓院与雇佣兵营,南地中海的现代奴隶市场,亚洲国家的器官交易,那时候还没有暗网,但性质是一样的……Federico说眼前的这个丧心病狂的男人谈论着安全屋的详细地址,自己与妻儿的暗号,他和母亲的生活习惯以及让他们放松警惕的方式。父亲保证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母子的消失,除了他自己。

终于开始下雨了,Federico给父亲松了绑,让他站在车外面的雨里。

“我把妻子和儿子卖给你们,还一千万里拉够不够?”

Federico一阵沉默,然后说:“够。”

“那我要你们保证,以后不会再来打扰我和我的姐姐。从此以后我们互不相欠,互不认识。”父亲的声音颤抖,嘴唇发紫,几乎带着哭腔,一句话有好几个破音。

他安慰自己,也许父亲那时就后悔了。

Federico本来已经带人走了,但又回过头来,看到父亲蜷缩在路旁的灌木丛里。

他们四个人把父亲按在地上,掏出了刀子,Federico对父亲说:“在我的故乡,我们这样处理出卖家人的人。”然后用刀在父亲脸上划下一道道永恒的伤口,从一侧的太阳穴到另一侧颧骨,从发际线到下颌,肮脏的雨水滴落进新鲜的伤口中……总共66道,那是魔鬼的数字。最后其中一个带着指虎的人使劲一拳打在了父亲高挺的鼻子上。这些伤口伴随着父亲穿过雨夜的尖叫,邻里却无人出来查看。只有姑姑穿着睡衣跑下楼来。

行刑者起身,临走前,Federico对在地上呻吟的父亲说:“我们都是十恶不赦的混蛋,但你,连我们都觉得恶心。”

Federico坐上厢型车的副驾,回头看了一眼,穿着睡衣的姑姑在雨中抱着这个满脸是血的弟弟,雨线过于密集,看不清父亲脸上的表情。

故事到这里就中断了,我的讲述者沉默不语。现在是18点半,确实还没日落。我看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就等他接着讲。到最后,他似乎忘了刚刚的剧情,我只好提醒他,说:“Mi dispiace,真是太可怕了。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故事,你脸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他抬起头盯着我,几乎带着不耐烦与憎恶:“你还不明白吗?没有什么我的伤疤,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看着那张脸,突然恍然大悟。这种恍然大悟带来的刺激太强烈,以至于我感到一阵晕眩,我站起身,说了声"Scusami",就朝厕所跑去。

我试着呕吐,不知是本来就想吐还是因为这种bar的厕所太脏。但失败了,于是我撒完尿就走到洗手池前。我看着镜子中那张凹凸不平的脸,夕阳透过卫生间门上的小玻璃,强烈地照在镜子上,反射在观察者的眼睛里。我伸手抚摸脸上累累的疤痕,镜中的人也照做不误,这些疤痕深深浅浅,有各种尺寸,从一侧的太阳穴到另一侧颧骨,从发际线到下颌。它们从前经常会痛,现在已经很久不痛了。

当我从厕所出来时,我的客人已经走了,他帮我结了帐。

读到这些文字的人,我没有勇气称呼你们为我的读者。你们应该已经明白了,是的,我就是Domenico,那个破相的男人。我出卖了信任我的家人,为了一千万里拉,获得了这无法洗去我罪孽的惩罚。我用这种方式写自传,只是为了能让自己把故事讲完。我的过去是不堪回首的。现在,你们嘲笑我吧!


——2023.4.1暮晚毕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