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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如果我的國家不能代表我:劉致昕談《我深愛的國家》與極權政體下的人民

(编辑过)
劉致昕表示,身為俄國人,意味著生命經驗能以戰爭來排列:「你很早就會開始面對到戰爭,不管是你還是你家裡面的軍人。你可以用戰爭作為刻度去計算家族裡面每個人消失的時間點,或是每個人生活的轉捩點。」他溫柔也犀利地向現場拋出沒有回音的詰問:「當戰爭成為國家刻度的時候,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活動主講者、《真相製造》作者劉致昕。(Openbook攝影)
2022年3月俄烏戰爭爆發後,時任《報導者》副總編輯的劉致昕與採訪團隊飛往波蘭華沙,前進烏克蘭、波蘭邊境,採訪受戰爭波及的逾70名民眾,為台灣帶回第一手報導。他所接觸的受訪者中,除了戰爭難民、烏克蘭國土防衛隊、NGO成員、LGBT同志遊行發起人,還有從俄羅斯境內出逃的知識分子及科學家。

2024台北國際書展現場,劉致昕以「寫字的人,還能拯救自己熱愛的國家嗎?」為題,分享自己如何受同樣具性少數身分、待過俄國最後一家獨立自由媒體《新報》的記者伊蓮娜.科斯秋琴科(Elena Kostyuchenko)非虛構作品《我深愛的國家》所觸動。

本文為現場講座精華,在俄國即將舉行總統大選、普丁極可能第五度當選總統的此刻,與Openbook讀者分享。

活動一開場,衛城出版副總編輯洪仕翰先向讀者介紹,《我深愛的國家:俄國女孩的真實告白》作者是現年36歲、曾被俄國情治單位下毒暗殺,已流亡歐洲的俄國獨立媒體記者伊蓮娜.科斯秋琴科(Elena Kostyuchenko)。活動當日,正值俄國侵略烏克蘭戰爭滿兩週年。劉致昕有第一手的採訪經驗,不僅撰寫過聚焦於假新聞議題的《真相製造》,也對於步向極權化跟法西斯化的俄羅斯有深度了解。

進入正題前,劉致昕提醒聽眾,本書書名是《我深愛的國家》,因此「請不要把它當作一本『俄羅斯的書』來看待。」他認為,本書是伊蓮娜一路上試圖尋求真相與自由,同時懷抱著對未來的期待所記下來的生命經驗。內容也與她在記者生涯中,親自見證極權國家的真實樣貌密切相關。

「對於極權國家,你要理解鏡頭之外的事情,非常非常困難。但這本書提供了這樣的機會。」劉致昕說。

➤操弄媒體之惡:俄羅斯官方宣傳與資訊壟斷

劉致昕在烏克蘭境內採訪時,感受到俄羅斯官方宣傳的強大影響力:「(俄國)軍隊進來烏克蘭的時候,帶了很多報紙跟書。不是因為他們很有文學氣息,而是軍隊裡必備來自莫斯科關於戰爭的最新論述、說法跟故事,灌輸進軍人的腦袋裡。」

此外,他也探訪過被俄羅斯佔領的烏克蘭城市,發現烏克蘭人如何活在資訊壟斷之下,被俄羅斯官方錯誤資訊影響對於戰爭的認知:「很多烏克蘭人可能以前就只看來自於俄羅斯的電視,被佔領之後,他也只剩下俄羅斯的電視或廣播可以收看、收聽。所以很多烏克蘭人都覺得,天上掉下來的飛彈是來自於澤倫斯基,這是很令人難過的事。 但官方宣傳就是這麼強大。」

劉致昕描述,俄軍佔領烏克蘭地區,首要之務就是斷絕網路與手機訊號,避免烏克蘭人能接收外界資訊,接著才是斷電、斷暖氣、斷水。俄國境內消息傳播亦受到強大控制。伊蓮娜所任職的俄國獨立自由媒體《新報》(Novaya Gazeta),在俄烏開戰後遭受官方查禁,6位報社同事喪命,伊蓮娜被懸賞暗殺。

俄國展開的假消息資訊戰,台灣媒體也無法置身事外。

劉致昕指出,剛回國接到的受訪邀約,題目竟出現「為什麼澤倫斯基要攻擊自己的人民?」、「為什麼北約要攻破烏克蘭?」等顯然是來自俄羅斯官方釋出的不實說法。原因可能是台灣媒體編譯新聞時,被俄羅斯官方衍生媒體看似中立的名稱所誤導,以為是第三方外媒資訊而採信。「我回到台灣,面對的還是俄羅斯官宣,是讓人滿心痛的事情。」

伊蓮娜在14歲即決意以獨立媒體記者為己志,也與「發現真相」相關。劉致昕現場朗讀起《我深愛的國家》片段:

我來到公共圖書館,要求調閱館藏的《新報》。我尋找安娜的文章,逐一閱讀。我覺得自己好像燒了起來,趕緊摸了摸額頭,卻只摸到自己無意間留下的濕黏冷汗。原來我對自己的國家一無所知。電視騙了我。 

我帶著這樣的認識晃蕩了幾個星期。閱讀,到公園踱步,然後再多讀一些。我想找個大人談談這件事,但身邊沒有這樣的人——他們都相信電視。我對《新報》感到憤怒,因它從我身上奪走了大家普遍相信的真實。以前我從未有過只有自己知道的真實。我才十四歲,我心想,卻像個無能為力的病人。

我決定我非得到《新報》工作不可。這件事花了三年,但我做到了。

這也是劉致昕將講題訂定為「寫字的人,還能拯救自己熱愛的國家嗎?」的原因。他解釋:「其實,我看到的是,真相怎麼剝奪她的很多東西,然後讓她陷入了孤獨。這也是我覺得很多記者、知識工作者,在這個時代很容易感受到的事情。」

➤關於性別運動:烏克蘭的同志遊行

劉致昕接著也分享,他曾採訪過烏克蘭同志遊行發起組織「基輔同志遊行」(KyivPride)的女同志。2013年,《同性戀宣傳法》修正案在俄國提出並通過,同時間也被夾帶進入烏克蘭國會議程。曾有烏克蘭親俄議員公開提出,「烏克蘭沒有同志,有的話也是國外運輸進來的」之謬論。因此15名烏克蘭性別運動倡議者,準備發起基輔同志遊行,想以此回應立法,最終大約有100人一起上街。

「不過,等著打他們的人是用千來計算。所以警察就跟他們說,請你們不要遊行,因為我們保護不了你們。」劉致昕解釋,取消遊行後,「基輔同志遊行」組織在旁開記者會,卻被千人攻擊。他們屢敗屢戰,直到歐盟國外交官前來參加遊行, 「不是因為外交官是同志,是因為他知道只要在場,警察就必須保護這個遊行。所以即使外面包圍還是幾百幾千人,走在裡面的還是幾十個人,但他們敢走。因為民主法治提供這樣的權利,警察有義務保護他們。」

受訪者曾告訴劉致昕,生為烏克蘭人與台灣人,還是很幸運。劉致昕心想:「你烏克蘭人、我台灣人,有什麼好幸運的?」

受訪者對他說,那些在俄羅斯的朋友,因為《同性戀宣傳法》通過,沒有辦法發起同志運動。但台灣從1987年解嚴、烏克蘭從1991年法理上獨立開始,國家邁入民主化轉型,社會整體感受到未來會逐漸「變化」、「變好」,進而成為爭取運動的力量,「這是她所謂的幸運。那些在俄羅斯的朋友,沒有機會想像,當然就沒有機會參與運動。」劉致昕說。

「在以色列、巴勒斯坦的採訪,我看見政治人物為了維持權力,如何讓人們互相不理解,同時犧牲真相、操弄仇恨,好讓他們可以保持現在的位置。」劉致昕接著描述曾於俄羅斯接受高等教育,後來返家的烏克蘭年輕菁英,如何看待俄烏戰爭:「他們一致認為,他們在打一場『俄羅斯內戰』。他們覺得俄羅斯內部無法抵抗普丁及其所代表的權力,一路綁架國家體制,讓俄羅斯內部的人沒辦法推翻。所以(普丁)為了維持政權合法性、合理性而發動對外侵略,讓烏克蘭人必須流血流汗,面對每天的飛彈與迫害。」

➤洞察真相的孤獨,以戰爭作為生命刻度,對國家的愛

「當不小心理解、掌握或靠近了真相之後,其實可能遠離了身邊的人。那份孤獨感,其實是相當痛苦的。而你可以想像,在這樣的孤獨當中,那時候14歲的伊蓮娜,接下來這十幾年怎麼樣在孤獨裡面告訴自己,應該要繼續努力下去。」

劉致昕認為,「極權」被書寫時,往往顯得硬邦邦、血淋淋,但「極權是能在空氣裡聞得到的事,是走路時肩膀上會有重量的事情。」如何書寫才不過頭,同時讓遠方讀者也能同理?這本書做了很好的展示。「你可以看見,在俄羅斯長大代表什麼。」

進入正文前,伊蓮娜附上了始於1991年蘇聯解體,終於2022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大事記。劉致昕表示,身為俄國人,意味著生命經驗能以戰爭來排列:「你很早就會開始面對到戰爭,不管是你還是你家裡面的軍人。你可以用戰爭作為刻度去計算家族裡面每個人消失的時間點,或是每個人生活的轉捩點。」他溫柔也犀利地向現場拋出沒有回音的詰問:「當戰爭成為國家刻度的時候,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此外,劉致昕也提到每位報導者所書寫的主題、揭露的真相,必然有其原因,也有隨之而來只能個別承受的代價。《我深愛的國家》作者伊蓮娜卻沒有在書中迴避親身遭受的質疑與攻擊。

他接著唸讀了一段書摘,內容關於2020年,俄羅斯熱發電廠燃料槽破裂,導致2萬1000噸柴油漏出、汙染諾里爾斯克(Norilsk)當地水源。當時,伊蓮娜與同事前往探詢真相,拍攝影片,甚至親自撈取汙染樣本想方設法送去化驗,卻反而遭受到意圖粉飾太平的市政當局非難:

市政府當局說:外國勢力垂涎北極地區。俄國的情況已經夠糟了,他們等不及要藉此占便宜。最好別再讓漏油事件吸引更多關注。
市政府當局說:感謝諾鎳公司,我們的野生動物保護區狀況良好。何必恩將仇報,惹金主生氣?
市政府當局說:不跟諾鎳交朋友的人,就是不與常識交朋友。
市政府當局說:沒有這個礦業園區就沒有我們
市政府當局:你到底為什麼來這?

劉致昕說明,市政當局的問句如何不懷好意:「他問這個記者,你到底為什麼來問這些問題,為什麼要記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要告訴大家,這段歷史或所謂的真相是重要的?為什麼要說那些跟政府不一樣的話?」他頓了頓繼續說,「這也是我聽見,很多在海外努力做民主、人權運動的中國人所面對的情況。」

伊蓮娜所書寫的其實不僅限於俄羅斯,而是任何極權國家內,追尋真相者都可能面臨的處境。劉致昕提到,2022 年白紙運動後,許多有民主意識的中國人面臨了自我認同翻轉、糾結的心路歷程。「當身處極權國家裡面的人,做了政府不喜歡的事,你會孤獨、你會被打壓,你會懷疑自己。你會像這本書最後寫的——文字能拯救把它說出來的人嗎?它救了我。但只有我。」

劉致昕提到,這樣的焦慮也遍布於中國的社會運動者間:「我的國家被(極權統治者)搶走了,那我的國家能夠代表我嗎?如果我的國家不能代表我,那我是誰?我所深愛的國家是什麼樣子的?」

他說明,國家是人為建立的概念,若概念建立自極權統治者,得先要挑戰權力的基礎框架。「如果你要拯救整個國家,那是一個很龐大的工程。但我們不要被國家給綁架。」劉致昕承認自己也無法確知揭露真相的文字是否能拯救國家,但他給出的答案是:「寫字的人還能拯救自己熱愛的國家嗎?不能,但至少可以先拯救自己,拯救熱愛的人。任何能夠記錄,能記下、寫下故事,說出故事,聽見聲音、保留聲音的人,其實都可以拯救自己愛的人。」

接著,身邊的人,所愛的人,就有機會依據被據實保留下來的文本與聲音,看見彼此,找到立足之處。●(原文於2024-03-15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我深愛的國家:俄國女孩的真實告白
The Country I Love: Dispatches from the Real Russia
作者:伊蓮娜.科斯秋琴科 (Elena Kostyuchenko)
譯者:胡宗香
出版:衛城出版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伊蓮娜.科斯秋琴科(Elena Kostyuchenko)

16歲成為記者,是第一批報導普丁入侵烏克蘭的俄國記者,也是俄國最後一家獨立自由媒體《新報》(Novaya Gazeta)中最年輕的記者。生涯榮獲歐洲新聞獎、奧地利自由媒體獎、波蘭報導文學獎、挪威新聞自由獎,以及美國最佳記者勇氣獎。

1987年生於俄國雅羅斯拉夫爾的窮困家庭。9歲開始工作,16歲投身地方報業。大學就讀莫斯科國立大學新聞系,開始在俄羅斯最著名的獨立自由媒體《新報》實習。

伊蓮娜長期關注武裝衝突、政治抗爭與性別議題,曾喬裝混入警局及妓院從事田野調查,積極參與平權運動,多次被莫斯科當局逮捕。她報導過阿拉伯之春、香港抗爭,也是第一位無懼媒體封鎖而報導2011年哈薩克扎瑙津屠殺慘案的俄羅斯記者,更曾在2014年俄羅斯占領烏屬克里米亞半島時進行追蹤報導。

2022年2月24日,普丁全面侵略烏克蘭。《新報》成了少數敢於報導這場侵略戰爭的俄國媒體,伊蓮娜還親赴赫爾松等戰地前線報導。俄烏戰爭爆發六個星期後,《新報》遭俄國政府查禁,當時正要前往馬里烏波爾報導的伊蓮娜更被懸賞暗殺。伊蓮娜不得不展開流亡生活,期間一度遭情治單位下毒。目前暫時棲身於歐洲各地,等待著回國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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