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三十六章 既没有考核又是终身制的工作

三月中旬,姚乐参加的第一次学术会议在芝加哥举行。会议地点是芝加哥内一个大型酒店,这个酒店颇受各种学术会议主办方青睐,主要因为这个酒店的会议中心极大,既能接待规模宏大的会议,又能接待好几个一般规模的会议同时进行。


姚乐在会议中心内报到时发现,隔壁还有一个流体方向的会议同时举行,她这才记起流体会议确实也是这个时间召开的,她想起来去年孙明珏参会回来时明媚的笑颜和那要拿下这届会议最佳论文的誓言。可惜了,她的天才少女。姚乐怀着遗憾的心情走近展板,却看到宣传板上印着R教授的大名,她惊讶地发现他竟是这一届会议的主席。这发现让姚乐那带着淡淡的伤感烟消云散,只感到胃里一阵阵地抽搐。


认真地参与一次学术会议是一件看起来轻松,却其实比做科研更累的事;看起来轻松是因为表面上你可以暂时放下繁重的学业或工作,享受几天四处听听看看的日子,累却是因为在会议上你需要进行很多的社交。


在学术圈,社交是个基本生存技能。学术的成果虽然依托于客观的科学现实,但是对一个人的学术成就的评价却是一件很主观的事。准确地说,越向真实的世界靠拢,对成果、水平、能力的评判标准其实越不明确——小学生的作业可以有很分明的错与对,但是到了科研上往往可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对错好坏都不再非黑即白,而是有着很大的灰色领域。况且,学术圈内的人越来越多,即使是一个小小的研究方向,也往往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其中攀登。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不可能完全知道一个领域内的其他人到底在干什么。可以仅仅凭借一鸣惊人的学术成果脱颖而出,从而被很多人认识的成功者寥寥可数,在大多数情况下,建立自己的学术名声需要的不仅仅是个人能力,更是很多的运气。所以,在学术圈向别人推销自己和自己的研究,让更多人认识自己,了解自己的研究,往往对自己在圈内的知名度有很大影响,这样的影响更会促成圈内的合作,并对自己的成果在圈内的评价,甚至论文中稿率和经费申请成功率有巨大的加成作用。


学术会议便是个推销自己和自己的研究的最好机会。在会议上,你会碰到来自全国甚至世界各地的同行。一个圈内的默默无名者,如果想开始与业界其他人结交,让他们对你留下印象甚至刮目相看,你就要在学术会议上像开屏的孔雀般四处展现自己,不停地向别人宣讲自己的工作。至于那些临近毕业的博士或者想找工作的博士后,更是抓着一整盒的名片,在整个会议期间如辛勤的工蜂一般四处打转,结交同行,寻求机会。


可能外向的人不会觉得社交是件难事,但是姚乐并不是个爱热闹的人,她能与相熟的人相谈甚欢,但是面对着不认识的人滔滔不绝并不是她本性喜欢做的事。但是她非常明白,一年这样的机会没有一两次,所以即使和陌生人谈笑风生其实让她浑身不舒服,她也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撑下去。


姚乐偶尔会在会场的不同地方看到S教授,而每次看到他,他都在与各种各样的人谈笑风生。姚乐感到他的轻松自若和自己的生硬紧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作为已经在学术圈内树立起自己的资历和地位的老油条,社交对于他仿佛如吃饭喝水一般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


在第一天的晚宴上,姚乐在宴会厅门口又遇到了S教授,这次他正和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相谈甚欢。S教授见姚乐走过来,赶紧招呼她过去。S教授向年轻男子介绍姚乐,又向姚乐介绍:“这是M,是我们实验室以前的学生,现在在G大做助理教授。”


三人慢慢朝宴会厅内走,找了个桌子坐下,M师兄继续与S教授谈笑,而姚乐只坐在一边默默地听着。


S教授问:“我听到传闻说G大在考虑取消tenure制度?”


M师兄叹口气,回答说:“确实有很多传闻,细节都不一样,但是大概意思都差不多,据说学校考虑让所有老师都进行年度考核,如果考核不达标,就可能被解雇。虽然没有明说要取消tenure制度,但是这个和取消了也没什么区别。”


S教授问:“那你怎么想?”


M师兄说:“如果真的变成这样,我连拿tenure的动力都没有了,可能再找机会跳槽到别的学校吧。我不是很明白,G大这样做不是把老师往其他学校赶?这样对学校有什么好处?”


S教授见怪不怪地说:“G大不是第一个想取消tenure的学校,学术圈对tenure制度是否应该存在一直有分歧。这次G大可能是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学校,带动整个学术圈向没有tenure制度的方向走。”


M师兄愕然:“整个学术圈一起取消tenure?可是tenure制度的本意不就是让学者不必为考评所累,也不必为考评标准所绑架,保护学术的自由性?”


餐前沙拉上桌了。S教授吃了一口沙拉,脸色骤然一变,立刻找了一张餐巾包着吐了出来。他指着沙拉对姚乐和M师兄说:“别吃!这生菜没洗干净,里面有沙。”


姚乐惊讶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她扒拉了一下盘子里的沙拉,除了生菜就只剩下几块小番茄和几片小黄瓜,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餐不吃蔬菜没什么关系。M师兄则非常气愤:“酒店的食物已经这么贵了,这种水平的晚餐一个人收一百多,结果竟然连菜都洗不干净?”


“这种会议中心的宴会本来就不是面对个体客户的,你要用他们的会议中心开会,吃饭就得用他们的服务。开会的人没有时间精力去投诉会议餐的沙拉里有沙,那酒店当然也没有动力去把菜洗干净。”S教授把沙拉盘推远,继续说,“这件事和tenure制度的问题其实是一样的。拿到tenure之后的教授就完全不用接受考核了,无论你做的好还是坏,你一直有工作,收入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这样的制度对于自律、有学术理想的人来说是保护了学术的自由性,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助长了他们的惰性或者贪欲。tenure制度虽然尊重学术实际,但是只能依靠人的自觉来维护。这样的制度太脆弱了,因为人是不可靠的。”


M师兄问:“那您是支持取消tenure制度?”


S教授说:“谈不上支持,我只是觉得取消tenure制度是个必然的趋势。取消tenure对学校是有利的,在这个圈子里,学校的话语权还是比老师大。学校要是下定了决心,老师反抗可能也拦不住。我快退休了,这些事也轮不上我来说支不支持了,但你们年轻人要做好心理准备。”


姚乐忍不住问:“取消tenure为什么对学校有利?”


S教授回答道:“取消了tenure,学校对已经拿到tenure的教授就有约束了,如果有人光拿钱不干事,学校就可以解雇他们。比如你这学期选的课,像E教授那样明目张胆不来上课的情况,学校就有理由解雇他,或者至少以考核不达标的理由施以惩诫。如果拿到tenure的教授也可能被降薪或者被解雇,学校就可以杜绝类似的现象发生。”


姚乐吃惊地问:“那现在E教授不来上课,学校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S教授说:“基本没办法。这次他做得太过分,闹得太大了,逼得系里开会讨论应不应该收回他的tenure。但是开了多少会也没有用,因为收回tenure这件事根本没有规章制度可依,你要强收他马上可以告你。其实拿了tenure之后就不认真上课、搞科研的教授太多了,你只要别做得那么过分,系里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姚乐问:“那为什么现在E教授还是回来上课了?”


S教授笑说:“那是系里找了几个老教授去苦口婆心地劝回来的。现在这样的情况完全依靠面子撑着,要是有一天他不要这个面子了,你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M师兄接话道:“话虽如此,我们这些认真搞科研的教授的工作为什么要因为这些钻空子的人受影响?”


S教授问:“对你来说有没有tenure有什么区别?你这样的学术水平,又有自己的学术目标,考不考核对你也没什么区别。而且世界上很多国家的大学从来就没有tenure制度,还有很多国家曾经有过又取消了,这些没有tenure制度的地方名校也不少。tenure制度不是必要的,你要看开一些。”


M师兄说:“我担心的是这种新制度的具体实施方案。如果学术圈真的都变成聘任考核制,考核标准到底该怎么定?学术能力和成果这个事情本来就非常主观,很多能定义的标准都可能导致伤害学术本身的行为。比如我们现在升职、拿tenure的过程中都要被考核,又要讲科研经费的数量,又要讲文章的数量。会钻营的人让经费的授予里掺杂了很多非学术因素,这样的标准又倒逼所有人花费本该用于钻研学术的时间精力去钻研拉关系的技巧。年轻老师为了增加文章数量不停灌水,搞得论文的信噪比越来越低。现在这些只是一部分人的软指标,结果尚且如此。若有一天这些标准变成所有教授的考核硬指标,整个学术圈岂不是更乌烟瘴气?还有教学质量,都是学生打分。学生喜欢的可不是教他们知识的老师,而是让他们拿高分的老师。我上学期出期末卷子,绞尽脑汁想怎么出题能让学生的成绩更好。我自己都感到惭愧,可是我也没办法,助理教授教学不合格,对拿tenure的影响太大了。如果以后所有的老师都被这样考核,我们大学的教学目标就直接从教育学生变成讨好学生了。”


S教授宽慰他说:“只要是有量化指标的评价机制就会有各种可钻的漏洞,但是很多事实证明有这样的机制往往比没有好。除了教授之外的其他行业都采用的是聘任考核制,这些行业也没有堕落,也做出了很多成就和贡献。你要有信心,要相信大多数人是真诚地想干一番事业的,也要相信大多数人会尊重游戏规则,而不是一味地找制度的漏洞。”


为了缓和M师兄忧虑的情绪,S教授又开了一个玩笑:“古往今来既没有考核又是终身制的工作,除了教授,估计就只剩国王和皇帝了。“


三人哈哈大笑,愁云惨淡的气氛一扫而空——在改变到来前便为之忧虑的行为,既可以是高瞻远瞩,也可以是杞人忧天,不到改变真的发生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是前者还是后者,不若今朝有酒今朝醉。主菜上桌,S教授和M师兄转移了话题,姚乐则坐在一边默默地想:既没有考核又是终身制的确可以为所欲为,难怪古往今来总有一些专制者和野心家,即使打着民主与法治的幌子,也要实现复辟。


晚宴结束,姚乐躺在床上一边揉着被高跟鞋折磨了一天的小腿肚子,一边翻看今天手机上收到的消息。出乎意料地,她收到了一条来自丁道远的消息,告诉她之前饭局上他提到的那部纪录片已定名《厉害了我的国》并如期上映了,提醒她有空去看看。


姚乐回信问:“评分怎么样?”


丁道远很快回复:“豆瓣8.5。”


姚乐追问:“那你打了多少分?”


过了一会儿,丁道远回复:“我不是专家,打不了分。”


姚乐想了想,回道:“不是专家就没有发言权了吗?”


丁道远回复:“公道自在人心,说不说出来又有什么区别?”


姚乐回复:“公道自在人心,让人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姚乐回完这条消息便把手机扔到一边,在疲惫中陷入深眠。第二天早上她打开手机查看,丁道远没有再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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