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离开的,会回来

酉昔
·
(修改过)
·
IPFS
·
最迷人的最危险

那不勒斯是我们这趟旅行里最南边的地方,从罗马坐两个小时的火车就直达城市中央。我对这座城市的粗糙想像只来自费兰特的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她描写了太多发生在这的暴力,有形和无形。停留在这的七天被小说里的段落和剧集的拍摄地串起。 (感谢梁二分享他整理的地图,我得以去了很多莱农和莉拉停留过的地方。)去了她们长大的城区,从火车站走半小时,途中穿过一片荒芜人烟的废弃高楼,像是没有人流和车流版本的中环金融中心,沿路还有很多已经被风干的狗屎。本想坐巴士去,但找不到谷歌地图提供的巴士站牌;回程实在走不动,等了很久的巴士,谷歌地图原本让我们走一公里去电车站等电车,但到了才发现根本没有电车经过,那片街区的破败一览无余。它甚至没有田野。我看到无所事事的老头们在树荫下聊天,一个中年妇女在街边晾洗衣物,一些楼房的窗户外晾晒着新生儿的尿布和小衣服,这是这块地方唯一鲜活的元素。用喇叭吆喝卖瓜果蔬菜的车驶过,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像被捂住了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什至觉得书里的五六十年代比现在要活泼很多。那是我经期第二天,我们在烈日当空中闻到一股鸡屎味,我感觉两腿之间流了很多血,只想赶快离开那里,但事后发现那是我的错觉,那个半天并没有很多经血流出,但我过了很久才从那儿的落魄中缓过神来。这是她们生长的地方,三公里之外就有海,我感到说不出话的难过。

在那不勒斯我时常想到小说里出现的一个概念——「界线消失」,它在莉拉和莱农的生活里绝对有着不一样的解读。莉拉被迫留在原地亲历不同形式的暴力,暴力让边界弥合,生活是没有希望的,所到之处尽现丑恶虚伪的嘴脸;莱农闯出原生的城区,边界的消失意味着地理位置的改变,阶层的跃升,轻而易举见到大海。对我来说,肉身从香港短暂跳脱出来,看似是跨过了边界,在出发前我也当这几个月是回避香港种种,但时不时一些日常的发生又似乎在提醒我,有些经历会留下永恒的印记,边界变得模糊不清了,长途旅行就是要把日子过得生活化一些。

去Ischia的那天,还站在码头上我就在想,去离岛,似乎已经没什么新鲜可言,平时在香港从中环坐一个小时的快船就可以到达附近的岛屿。船开到海中央时,我收到一封石墙内的回信,准确说是毛毛从家楼下的信箱里拿回家拍给我看的,丢进黑洞里的回声让人开心又难过。我坐在漂浮不定的船上看那封信,末尾是一句在我城被用烂了的歌词:「祝你在乱流下平安」。窗外空无一物,只有天和海的交际,就这么一条线。我眯着眼睛,让我的眼皮和那条线重合,想像着在前往长洲/南丫岛,我还住在九龙,在一些平常的节假日,我搭船去吃岛上的沙爹牛肉米通。最朴素的日常,在那不勒斯重现了。

我们在岛上租了车,沿路经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海滩,还有一个免费温泉。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懂为什么海边也会有温泉,不知道会不会是岛上有火山的缘故。在温泉里背靠着石头,半个身子浸在暖暖的海水里,就这样闭着眼睛让时间和海水一起流走。在触觉上感受到海水是流动的,有几下我被滚烫的水袭击,阿阿大叫,迅速弹开,水温又突然变回恰好的温度。回城区后K就去买了比基尼,海边有很多穿着比基尼的女人,那么美,阳光留在她们的大片皮肤上,闪闪发光。但在香港这并不常见,我们忍不住吐槽,香港人有时保守起来像从清朝来的。

在那不勒斯有一些奇遇,但都是和男性。左派学生,街头吹萨克斯風的老头,开vintage店的文艺白男,可能也说明了那不勒斯并不欢迎女性在这些领域里抛头露面。我闲逛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派报纸的Luca,报纸上有巨大的标题,翻译成中文是「中国近在咫尺」。他是一个左翼党派组织的成员,特意从罗马过来支持当地刚成立一周的支部。我们互相用蹩脚的英文确定了对方大概的立场,他邀请我第二天去围观他们的会议。费兰特的小说也描写过极其善于政治宣讲的左男,弘大的词汇,离地的教室讲台,Luca的邀请勾起了我对白左的好奇,于是第二天我准时到达他们的会议室,一走进去简直吓坏我了,全是男性! Luca正坐在第一排和两个中年男子激烈讨论,我硬着头皮和一个在那不勒斯读书的白男聊了十分钟,可以简单了解一个新兴的党派支部会做什么事——派发食物包,团结工人阶级。末了他问我是否是共产主义者,我尴尬地说「我无法坚定地说我是共产主义者,我还在用着苹果手机呢。。但我是女权主义者。」我不确定他是否听懂我在说什么,总之那个当下我极其暴躁,只想赶快结束对话,逃走。我问他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他说团结全世界的工人,他们的追随对象是列宁,随后给我展示了列宁的书和海报。我和K对视了一眼,知道彼此有无数个槽想吐。要不是我英文烂以及在对方地盘不敢太过造次,我简直想质问,难道你觉得你们每周一次的全男会议就能搞清楚全世界劳工的艰难处境吗?这时Luca也走过来,和蔼可亲的笑容绽放在他脸上,他说可以为他们的组织捐款,我婉拒。离开之前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组织真的有女性成员吗。他说有,只是今天没有来。 K说想到在中午吃饭的餐厅里看到的一句标语:「in a calm sea, everyone is a pilot. When there is no problem, everyone is brave.」

Mario是那个和我跳摇摆舞的老头,他是个住在附近村庄的独身汉,每周日会坐火车过来那不勒斯,只为了在街头和朋友们一起表演,平日恒常的事情是种田,他说吃自己种出来的菜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当时他们乐队正在Jam歌(我留意到有两个女性—主唱和低音大提琴手),我在一旁迈着小碎步轻微幅度地摆动,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我会跳摇摆舞,那首歌开始没多久他就放下萨克斯風朝我走来,他给我一种爷爷的慈祥感,所有的动作和言语都很温暖。 Antony是vintage店的店主,我们闲逛时发现了他的店铺,门口贴着「战场上的快乐圣诞」电影海报。我被一条蓝色裙子吸引,问他多少钱,他说要用秤磅一下体重,是按斤卖。最后价格是9欧,旺角的破烂古着店也买不到这样好质量又便宜的裙子!我马上付钱。他聊到香港电影就提王家卫,聊到中国电影就提张艺谋,还拿出便签写下蔡明亮的名字,彻底的文男。原本我们看他的打扮猜测他是gay,但走出那家店时我和K说,喜欢张艺谋的人不会是gay。在那不勒斯闲逛的最后一天我们又去他的店想寻觅些好衣物。仔细看了一圈发现只有我买走的那条裙子是最美的。老文男忍不住要分享他写的诗,好在他有给我们喝免费的红酒,好在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读诗。我觉得使用谷歌翻译的交谈很有节奏感,是要麻烦一些,但等待翻译软件的过程让人心怀期待,也不会觉得空气中有停顿的尴尬气氛。


闲逛时在一些店铺的门口看到贴着同一张写着RIP的纸。临走那天才想起来查当地的新闻,发现是8月31日发生在市政广场的枪击案死难者,一个爵士乐音乐家,在我们来的那天人们举办了他的追悼会。延迟旁观了这座城发生的一次暴力事件,也对应了费兰特小说里的种种情节,火山爆发绝不是一瞬间。莉拉第一次感觉到「界线消失」是1958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她感觉有东西飞过耳边,然后听到一声枪响。他们不再是放鞭炮和烟花,而是开枪了,里诺朝着那个发出黄色火光的地方破口大骂,全是非常下流的话,让人无法忍受⋯在庆祝新年的那天夜里,她第一次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打破了它的界限,展示出可怕的本性,这让她非常不安。」

喜欢那不勒斯,要到离开那天才知道喜欢她什么。坐在火车上我还毫无知觉,一落地佛罗伦萨,在大教堂附近走了一圈,我就忍不住开始怀念那不勒斯的街道。那些几乎没有一块空白墙壁的街道,如此鲜活又残破,遍布着我看不懂的义大利词汇,插画,还有马拉多纳。我经常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好奇,再也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可以打动我了。但在那不勒斯我找回了这种感觉。

我们几乎没有去参观任何景点,比起参观被火山淹没的古城,我们更想在广场坐着发呆一下午。 K说「这次旅行就是学会接受无意义,或放弃寻找宏大事物的意义。」

CC BY-NC-ND 4.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