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全球化拼出的教养焦虑:《拼教养》蓝佩嘉vs.《可是我偏偏不喜欢》吴晓乐
初夏的午后,冷气房将庞大溽暑屏挡在外,应Openbook之邀晤面的两位作者先后抵达,甫到现场,汗还不及抹匀,即纷纷表示对于此次对谈的期待。
披着一头流丽长发、带有学生气质的作家吴晓乐,新作《可是我偏偏不喜欢》从自身经验出发,爬梳台湾传统教养价值观下,身为家中独女如何与上一代产生冲突并且和解的过程。
剪着俏丽鲍伯短发,不掩慧黠智性的台大社会系特聘教授蓝佩嘉,长期透过社会学者的眼光,观看全球化之下台湾的阶级流动、亲职教养等议题。在新作《拼教养》中,她以宏观角度定位台湾「拼经济」时代下成长的父母采取的亲职策略,以及所衍生的教养焦虑。
对谈过程中,吴晓乐一路眼闪金光,语调明快,她透露自己在事前已将蓝老师的《拼教养》读过三遍,景仰之情溢于言表。蓝佩嘉则维持多年深耕社会学的清明与洞察,她接过吴晓乐分享的个案后,总能跳脱出事件本身,冷静犀利地梳理脉络。
两位作者分别以文学笔触与田野报告,书写台湾亲职教养议题,在长达两个小时的双向对谈中,各种见解在空中交锋,毫无中场(也不舍得)休息。知识的线索如艳夏气温,一路燃烧至尽头。
➤亲职焦虑的恶性循环
对谈初始,吴晓乐与蓝佩嘉以「父母的亲职焦虑」为讨论核心。吴晓乐率先分享自己以往担任家教时的观察经验:「现今的父母虽然都不敢打骂小孩,但会将这个教育的期待交给老师,让老师背负打骂责任。」她由此发现,虽然社会不断演进,但家长的焦虑却没有因此减缓,反而更因此认为自己给予的不够,担心造成孩子输在起跑点的焦虑也因之而生。
蓝佩嘉接着点出一个现象:「现在父母拥有的更多,反而更加困扰。」譬如因为社群媒体的发达,人们习于将个人生活曝光分享,间接也让教养方式受到更广泛的关注,母职遭到监控的焦虑也就愈演愈烈。
吴晓乐说,现今的全职母亲其实都很孤单,在读到蓝佩嘉书中提到的体制外学校「田园国小」时,她才发现「那种孤单到了一个地方有办法得到很大的支持。」也不禁回想,以往父母养育她时似乎并没有这么大的压力?
「可能因为以前养小孩子是一群给一个人看的。我在高雄一条街上长大的,大概只需要两个大人一边做事一边盯着小孩就可以。六、七个小孩玩在一起,就能够释放出约五个人力去做别的事情。但现在就像关在一个小笼子里面。」吴晓乐说。不过随着教养方式的改变,今日社会若沿用旧式教养,恐怕会遭来指点,甚至遭受訾骂。教养的框架随时代改变,要求母亲负起尽善规画的责任。
蓝佩嘉则点出,「这因此变成一个恶性循环——许多妈妈无法兼顾母职与工作,因此必须辞职,专心带小孩。可是辞职的负担会变很大:有些妈妈认为自己受了很好的教育,因此采取『更科学』的方式教养小孩,甚至投入学校体制,干预更多老师的教育。而当她们付出这么多之后,小孩若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她就会觉得心理压力更大,或是别人对她的期待有所落空,不太容易跳出那个循环。」
吴晓乐回忆自己在写《上流儿童》时,发现许多人真的会期待高学历的母亲,教育出来的小孩子一定要不同凡响。 「妈妈们还会彼此互相监控。我原本以为妈妈们会互相打气,但其实并非如此,她们背后有一个标准,会认为哪些妈妈不够投入教养、爱自己胜过爱小孩。但这样其实很不健康,会养出很大的仇恨。有些妈妈觉得自己为教养牺牲,所以会把自己当成楷模,甚至会嘲笑其他把孩子丢给保姆,或者是佣人照顾的妈妈。」
➤教育创伤与保安策略
蓝佩嘉在《拼教养》中提及教养的「保安策略」(security strategy),即父母透过教育安排或教养方式,企图保障下一代的安全。这个策略不仅要保护孩子当下的人身安全与健康成长,也希望保障孩子未来的经济安全。
由于社会与产业变化,高等教育的劳动市场报酬提升,经济与教育机会的分配日益不平等,父母便对下一代教育投入更多资源与心力。蓝佩嘉指出,「保安策略」是很个人化、私人化的,「因此现在人和人,孩子和孩子之间,父母和父母之间(尤其是母亲和母亲之间),变成一种比较的关系,而不是协助的关系。」
吴晓乐非常赞同「保安策略」的说法:「它真的是一种strategy,但即便有策略,后来还是会出现很多非预期成果,其中一个成果就是妈妈们会彼此伤害,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然而,身为人母就注定互相伤害吗?蓝佩嘉再度以「田园国小」的例子,提出另一种观照:「因为相对起来他们的竞争并没有那么剧烈,所以母亲之间比较多互助网络。母职本身是一个压力来源,但也可以是一个培力基础。我想现在的公立国小里,也是有这样的例子,譬如很多妈妈组成一个改善公园游具的组织,那就是很正面的例子:我不只想要自己的孩子玩得好,我是要去促进公众玩具的改善。」
➤我也是肥狗:重男轻女教养下的非预期结果及软性权威
除了上述的焦虑外,东方传统的亲职教养更有个观念障碍,即「重男轻女」。
吴晓乐在《可是我偏偏不喜欢》中提到「肥狗」一词,指的是在传统教养上,父母将丰沛的有形与无形资源投注于男孩身上,因此男孩的发达是自然而然的事,甚至期待男孩更要争气,更有企图心。假若这些冠冕穿戴在女性身上,就会招来「妳不应该那样突出」的隐性眼光与指责枷锁,「猪不肥,都肥到狗去了。」
蓝佩嘉对此也有很深的触动跟体悟。她说:「我也是我家里的一只『肥狗』。我们家有4姊妹,一个弟弟,我是老四,跟我弟弟差3岁。我爸是他们家族中的独子,唯一的命脉来到台湾,我妈妈一直想要生出一个儿子,生出我弟之后就全心全意照顾他,因此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从小都不太管我。」
蓝妈妈很保护这个幼子,因为觉得他是要传香火的,也因此产生了过度保护的现象。蓝佩嘉说:「但我也想要证明我才是那只『猪』,我不是『狗』,所以我非常努力,功课非常好。」
另一个非预期的结果,发生在弟弟身上,「某一天我看到他摆在公开书架上小时候的日记,他觉得受到父母太多限制,觉得姊姊成绩太好,是个很大的阴影,所以他非常不快乐。我看到时非常惊讶。小时候我觉得我是被忽略的,而他是拥有很多很多资源跟期待的,没想到他这么不快乐,所以后来我很同情他的苦。」
吴晓乐表示,她也喜欢蓝佩嘉新书中提及的「软性权威」一词。 「小孩子会觉得父母很爱我,可是这也算一种权威吧?尽管不是强硬地控制,但其实也是权威的一种。」
她更点出,许多母亲心中藏有很多不安全感,只是因为过去的教养经验,让她们有自觉地以为不能用吼骂方式,而选用另一种方式说话。但不安全感依然没有消除,便以控制小孩来保护自己的安全感。
吴晓乐坦言,一直以来很羡慕父母是中产阶级的朋友,因为他们会帮孩子规画未来,感觉上孩子是被爱的。没想到,长愈大却有愈多朋友反过来羡慕她。 「我当下觉得:天啊!你们怎么可以羡慕我?我多希望我的父母能像你们的父母一样,参与了你们很多的活动。但他们说,你知道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有多恐怖吗?在这种照顾底下,你若没有活得很丰盛,是多么大的过错啊!」
蓝佩嘉更观察到,许多父母因为不喜欢过去自身遭受到的对待方式,等到为人父母后,便以另一种方式教养小孩。然而这种企图断裂的做法,最后往往变成「过度补偿」。
因为新的教养方法是以往没有的,就会变得很不妥协。现代父母受到过度焦虑的驱使,反而会让教养变得不自然,而且充满教条,对小孩造成伤害。又因为想与长辈的教养方式断裂,但在台湾还是普遍倚赖长辈提供育儿的协助,也导致日常生活中出现许多冲突,最后更演变成母亲的庞大负担。
对此蓝佩嘉提出建言:「我觉得妥协是一件好事,我希望父母可以再妥协一点。你要看到你的限制,看到你生活实际上的限制,做出自身条件允许的即可,千万不要相信那些教养专家的说辞。」
➤焦虑的解方:翻转成功的单一定义
一直以来,吴晓乐的作品处理的都是个案类型的探讨,新作《可是我偏偏不喜欢》更是从自身出发,反思升学主义、亲职教育结构之间的相互作用,从中抓出共通性。相对之下,长期研究教养问题的蓝佩嘉,则一贯以社会学角度,透析台湾亲职教育如何受到全球化浪潮的影响,从更高的角度定位问题。
对谈中吴晓乐提到,自己在读到蓝佩嘉新书提及「第一代大学生」的段落时,深受感动。
「我常跟朋友说,像我们出身蓝领的第一代大学生,在家族里扮演很累的角色,很多时候很彷徨。直到读到《拼教养》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像是得到肯定,知道自己确实有做到一定的突破,而这些突破也是爸妈给我的礼物。」
吴晓乐说:「他们并没有用传统打骂和权威的方式教养我,反而较像中产阶级,会试着跟我讲道理。我跟我妈妈之间一直以来有个很大的伤痕,就是我骂她学历很低、觉得她让我好孤单。写完《可是我偏偏不喜欢》之后,我们和解了一大半,而直到看到《拼教养》,我才终于觉得真的获得理解。我跟我妈都很辛苦,我们都想办法从非常有限的资源里面,给出很好的东西。」
面对吴晓乐的忏情告白,蓝佩嘉则道出自己对文学人的羡慕。她欣赏吴晓乐书写时拥有的弹性空间,「在虚构跟非虚构之间,可以自由的移动。非虚构写作必须有资料跟证据,所以我羡慕文学的自由。」
蓝佩嘉分析两人写作脉络上的差异:「晓乐写的东西比较是一花一世界,透过一个个案,虚构想像,并且将之组合,更可让个案的肌理拼凑出来。而《拼教养》则像一张地图,让个案定位。每个人活着都是一个个案,我们都会就近从自身的经验理解别人,彼此的命运其实是有所相关的,有时你的成功造成他人的挫败,我希望可以找到一个方式,让位处不同位阶或不同社会的小孩集体受益。」
吴晓乐接着回忆,曾有一位同为蓝领家庭长大、念社会学的朋友问她:「你会觉得我们的成功排挤了不会读书的人吗?」这个问题深深触动她。同样是没有什么资源,只因为自己的成就刚好符合台湾升学教育中强调智育的部分,可能使得同样身处蓝领家庭的小孩遭父母责骂:你看人家同样没有资源,也是可以读到台大,你们在干什么?
「能在主流价值上挣到一个空间,无形当中排挤到了别人的空间,因此我时时提醒自己:只是刚好这个社会的设计是偏向我们,让我们可以很顺利地顺着这个方向流动。」吴晓乐虚心面对自身的位置。
阶级的流动,本身仍存在着竞逐及排他的规则,以及更多难以松动的命题。然而,蓝佩嘉轻灵地提醒,应该试着打破这个局限,让成功的定义有多重的面貌:
「我们是不是可以改变成功的定义呢?一定要读到台大才是成功吗?有些小孩只是刚好不会念书,但他可能会很多我们不会的事情。或许他很会修水电,或许他有其他才能。也因为这样的分工,社会与家庭才能达到平衡并且共好,所以我们应该要挑战整个社会对成功的单一定义。」● (原文于2019-06-19首度刊于OPENBOOK官网)
拼教养:全球化、亲职焦虑与不平等童年
Struggling to Raise Children: Globalization, Parental Anxieties and Unequal Childhoods
作者:蓝佩嘉出版:春山出版
作者简介:
蓝佩嘉<br class="smart">台大社会系特聘教授、亚洲社会比较研究中心主任,研究领域为性别、家庭、国际迁移与社会不平等。第一本专书Global Cinderellas: Migrant Domestics and Newly Rich Employers in Taiwan及其改写而成的《跨国灰姑娘:当东南亚帮佣遇上台湾新富雇主》,获得美国社会学会、台北国际书展、开卷年度好书、金鼎奖等诸多国内外奖项。第二本专书《养育全球家庭:台湾与美国的教养、移民与阶级》(Raising Global Families: Parenting, Immigration, and Class in Taiwan and the US )于2018年由史丹佛大学出版,比较台湾家庭与在美移民,如何因应全球化与移民挑战发展出不同的教养策略。
可是我偏偏不喜欢<br class="smart">作者:吴晓乐绘者:何学仪出版:网路与书出版
作者简介:
吴晓乐<br class="smart">居于台中。喜欢鹦鹉,日夜期待隔壁的小孩成为了不起的音乐家,因为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着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上流儿童》,前者已改编成电视剧。
绘者简介:
何学仪<br class="smart">一位好邻居,虽然有时会从阳台丢灰尘,但不会在半夜弹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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