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地獄——讀布魯諾·貝特爾海姆《極端情況下的個體和群體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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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特爾海姆(1903-1990)猶太裔奧地利心理學家,戰後長期在美國任教,奧地利被德國吞併後,曾經在臭名昭著的達豪和布痕瓦爾德集中營服刑過近1年,這段至暗時刻期間,貝特爾海姆堅持觀察和訪談難友,在脫險後運用社會心理學者的素養從”私人”,“個體”,“群體”三個層面總結了集中營囚犯在落難後的心理變化,揭露了蓋世太保並非多麼高明的恐怖統治策略,以及一進一出之間人性的異化和扭曲。雖然作者極度克制,但全文讀來依然讓人不寒而栗。原文發表於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尚未取得決定性勝利的1943年,一經發表就得到了時任盟軍最高統帥的艾森豪威爾的好評,貝特爾海姆以研究兒童心理病態為學術主攻方向,尤其擅長處理自閉症,這解釋了為何作者頻繁在本文中將集中營囚犯的心理變化與巨嬰症進行類比。本文並未使用過多艱澀難懂的精神分析術語和範式,而是非常平實地按照時間和邏輯順序分節進行敘述:“最初的衝擊”-“押解進入集中營初期”-“對集中營的適應”-“對家人態度的變化”-“對自由的嚮往”-“對集中營的適應”,在最後兩節之間,作者還加入了“退回嬰兒行為”這一節
- 落難初期,不同社會階層的犯人的反應是很不一樣的,貝特爾海姆根據經濟地位和政治知識將囚犯分成高中低三層。低層犯人要么是三天兩頭進去的慣犯,要么就是持公開反法西斯立場的政治犯,中層犯人有一定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完全沒有任何反法西斯立場,甚至很多還自認為是納粹的共謀;高層犯人在入獄前都是各自領域的頭面人物。這三組人入獄初期的態度如下:低層:發現自己跟頭面人物一起進了集中營產生了自豪情緒:“原來我在納粹眼裡的地位跟法官,律師一樣高”;中層:完全情緒崩潰,因為長期以來謹小慎微擁護納粹體制,堅信自己的忠誠能換來點殘羹剩飯,結果被抓進集中營,所以拼命申訴求饒;高層:鶴立雞群,不跟別的犯人主動來往,只跟看守和集中營管理方打交道,堅信自己通過博弈很快就能出獄。值得一提的是,貝特爾海姆發現,中層犯人為了打點關係出獄往往會投靠高層犯人,成為後者的“客戶”,中層犯人依附強者的天性在獄中與獄外沒太大區別。而剛入獄的政治犯還沉浸在斗爭失利的沮喪和內疚中,但隨著蓋世太保對他們進行系統的羞辱和凌虐,這種內疚也就被憤怒和屈辱淹沒。貝特爾海姆總結道,即便犯人們的“私人”和“個體”想法與個性千差萬別,但是在集中營的絞肉機裡面終究要通過尋找和建立“群體”來對沖入獄這一噩夢事件的衝擊和絕望。
- 押送去集中營的路上,蓋世太保開始系統地折磨他們的囚犯,在收集酷刑的口供的時候,貝特爾海姆注意到,他訪問的犯人其實並沒有那麼排斥回憶被虐待的細節,但是普遍很迴避談論自己在被折磨時候的想法和感受。囚犯總是用一種非常模糊,籠統的語言一筆帶過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這就給了貝特爾海姆一種,這些人似乎是在談論他人的事情的印象。貝特爾海姆相信,這一時期所有囚犯都或多或少出現了主客體錯亂的症狀,比如用第三人稱談論自己,這種“超脫”顯然是一種心理調節的機制,但同時貝特爾海姆也發現,囚犯們中還普遍存在一種將集中營內外的生活,世界觀,價值觀完全切分的傾向,“我在裡面做的事情和說的話都不作數...”貝特爾海姆認為這一時期的囚犯大多數已經從衝擊,憤慨,恐懼變得置身事外,故作鎮定,逆來順受。
- 逐漸開始適應集中營後,囚犯們仍然會不時被激怒,不過貝特爾海姆注意到,激怒犯人的往往並不是大面積的集體懲罰,比如某次雪地集體罰站,而是單個看守對單個犯人的侮辱,這時的憤怒不光是因為懲罰從“對集體/身份”變成了“對我個人”,也有一種成年人覺得自己被當成小孩一樣打罵和擺佈的更深層次的不安和受辱,對此貝特爾海姆評論道,正因為感覺自己不再被當成成人尊重,這些囚犯此時的反應就跟無能狂怒的兒童沒太大區別。
- 隨著凌虐變成家常便飯,殘忍度不斷升級,對少數尚未被馴服的囚犯來說,反抗問題變得迫在眉睫。然而,在集中營,即便是最小的反抗也都會被撲滅和加倍報復,而且,很多時候鎮壓反抗的不是蓋世太保,而是反抗者的難友。因為他們認為這種注定沒有勝算的反抗只會加重他們的連坐。除去極少數意志力特別堅強的個體,絕大多數囚犯此時都處在上天無門,下地無路的絕境,他們只能責怪自己,天天怪自己為什麼會被抓。到了這個時候,上一節所寫的,對集體懲罰和獨自懲罰的反應的不同也逐漸消失了。這意味著囚犯開始接近“適應”集中營。
- 貝特爾海姆在報告中斷言,任何人在集中營待滿3年就不會想走了,因為他們已經根本不可能想像集中營外面的世界,他們對獄外親朋的態度也從埋怨到視若無物。而新入獄的犯人則不一樣,他們仍然會表現對獄外生活的強烈思念和自豪,有時候甚至拿這個進行炫耀,似乎只要“我”還活著,“我”在入獄前的生活也都一切正常。但時間長了,不管是高中低哪一個層次的犯人,都會對獄外世界產生仇恨,政治犯恨大眾不來營救他們,其餘的犯人則恨家人對他們的拋棄。不過貝特爾海姆還注意到一個令人不安的現象,新犯人雖然說說是恨家人,但很多時候家人是替蓋世太保背鍋,而老犯人已經不“恨”蓋世太保了,只是如上一節說的每天恨自己。
- 貝特爾海姆將他的集中營見聞總結為一場大型的巨嬰行為恐怖秀。上述不同囚犯種種針對看守,家人,獄外世界的矛盾和錯亂心理還只是停留在“私人“和“個體”層面的巨嬰症,很多外化的懲罰則是“集體”巨嬰行為,比如大小便前要報告,強迫乾一些毫無意義的體力活,必須像對待父親一樣畢恭畢敬對待年齡可能是自己子侄輩的看守...而囚犯間的交流也變得像嬰兒一樣低幼,大家每天攀比的就是誰捉弄了看守。因為囚禁的日子沒底,囚犯間的人際關係也毫無規劃,由著性子來,一會哭一會笑。除此之外,貝特爾海姆發現了另外兩個更加嚴重的巨嬰行為:a. 因為性生活被剝奪和常年遭到身體,語言上的虐待和凌辱,所以囚犯比在獄外更加看重自己的男子氣概,互相之間產生暴力衝突的機率高得離譜;b. 患上巨嬰症的囚犯們逐漸放棄獄外世界的語言,開始說集中營裡面特有的黑話,然後,就像嬰兒模仿父母一樣,他們開始模仿蓋世太保的一舉一動,偷穿蓋世太保的製服只是第一步,很多老犯人舉手投足完全一副蓋世太保的腔調,欺負新犯人一點不手軟,一開口旁人都分不出他們是犯人還是看守:不是罵猶太資本家該死,就是譴責英美媒體對德國內政的干涉和醜化。囚犯們的自我加碼表明他們此時已經完全認同了蓋世太保的價值觀,所以才會做出點名時候因為站姿筆挺而發自內心自豪的事情,儘管這根本不可能得到蓋世太保的褒揚
- 到了這一步,犯人們雖然還會對基層看守的兇惡提出抗議,但骨子裡已經把集中營當成自己家了,更把整個納粹利維坦當作了一個雖然嚴格但公正有力的父親,因此集中營裡面的高級管理人員很受囚犯們尊重,一來他們用不著親自出手打人,二來他們是囚犯們每天唯一能看到的利維坦君父化身,他們彼此安慰這些官員其實在暗中保護他們,否則他們早沒命了(畢竟集中營是要死人的)。至此,蓋世太保完成了對囚犯個體人格的徹底解體,這些入獄前還頂天立地的成年人,現在就像嬰兒聽命父母一樣聽命任何穿制服的人。而在貝特爾海姆看來,納粹能做到這一點也沒什麼特別神秘,無非就是將連坐運用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貝特爾海姆在文末呼籲所有納粹德國占領國的人民和還沒有認清納粹面目的國家的人民不要對這個曠世未有的邪惡帝國抱有任何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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