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本质.抛掷与流亡:《摄.相.现象学》中的影像追索
( 原文刊载于虚词・无形)
文|龚卓军
我与张灿辉教授的认识,缘起于2002年香港中文大学成立「现象学与人文科学研究中心」。同一年,蔡铮云教授也由国立政治大学哲学系借调,至高雄中山大学衔命创建了哲学研究所,以欧陆哲学,特别是现象学与人文科学的理论与实践研究为方向。我在中山大学哲学研究所五年任职期间,见证也参与了这两条交错的线索。香港中大现象学中心,促成了当时两三地现象学研究社群的热烈交往,引发了汉语世界现象学的风起云涌。
然而,在那几年,我对张灿辉教授的印象,多停留在严肃的研讨会与论文宣读之间。除了知道他长期负责中大的通识教育擘划,因而与我在淡江大学、中山大学负责的通识教育课程,在生死、爱欲、友谊、幸福、乌托邦这些永恒的哲学主题上间接有所呼应外,对我而言,从台湾当年的远距离来看,这位专业的现象学家并没有很强的存在感。
这次,张灿辉预备在台湾再版他的《摄.相.现象学》,托我写序,整个准备书写的过程,却引发了我在思想上的震撼。从《摄.相.现象学》一书在2019年试行出版的内容来看,这本书极易被理解为对于「摄相」的本质追问与现象学还原之作,在我来看,却饱含弦外之音。法国摄相史家米歇尔.弗利佐(Michel Frizot)在他的《新摄相史》一书中表明,他对于「为何要摄相、如何生产与使用相片」的关注,远远超过「如何拍出好相片」。我在写这篇序言的时候,也抱持着同样的观点,《摄.相.现象学》呈现了十分特殊的摄相生产与使用的动力,在现象学家与摄相家两种身分之间,我们读到了摄相现象学的论述与相片之间的紧密对话,其间的张力,超过了阅读罗兰.巴特的《明室》中本质现象学与存在现象学之间的对局,因为,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张灿辉在《摄.相.现象学》中提呈的是他自己拍摄的相片。
就相片生产的脉络而言,在《摄.相.现象学》出版之前,若以「摄相书」来看,张灿辉在2018年即已出版了《异域》这本中英图文书,从他毕生钻研的海德格存在现象学角度,重新反思乌托邦的意义,并以布洛赫(Ernst Bloch)的希望哲学,肯定乌托邦对人类的积极意义,并讨论了他所拍摄的香港雨伞运动的相片。 2021年,他又出版了《我城存殁:强权之下思索自由》一书,集结了2019年11月反送中运动时,中文大学被2000颗以上的催泪弹强力镇压之后,张灿辉悲愤之余,以哲学所思,分析反省当下的生活世界与香港变局。 《我城存殁》虽只有少数几张相片,2023年5月在台湾出版的《山城沧桑:回不去的香港中文大学》,更完整呈现了作者生活了四十年的中大地景及其在运动中风起云涌的变貌。
借着相片生产与出版使用的时序的整理,读者可以注意对照,《摄.相.现象学》中所选相片,不仅皆为2018年以前所摄,且与《异域》、《我城存殁》、《山城沧桑》在生活世界的主题方面,形成出世反思与入世投身的强烈对比。前者多为城市建筑、开放地景、摄相行为自摄、美术馆空间、雕像、街头即拍与运动中的人体,张灿辉像个隐形的陌生人,低度的情绪,除了自摄相之外,摄相者与对象多保持抽离的观看距离;后者着重家乡与异域、中大抗暴运动现场与其域外、装置雕像与地景变化的对比,图像的直接说明性较多,系列照片形成了个人与集体记忆场域的脉络。
由此观之,《摄.相.现象学》似乎投注了作者较多对于摄相本质现象学的关注,包含对于「自我摄相」的影像讨论,皆在过渡性的「门」、「窗」、「框」、「镜」、 「廊道」、「巷弄」内外,追索对于摄相本质还原的可能,「摄相的看基本上就是现象学看世界的活动」,摄相是藉由时空凝结的一种现象学还原操作,但是,以梅洛庞蒂(Merleau-Ponty)在《知觉现象学》序言中的阐述,现象学不单单是为追索本质的哲学工作,亦是牵引本质重返存在处境的哲学:「现象学即是本质的研究,依现象学来看,所有的课题总结于界定本质:诸如知觉的本质、意识的本质;但现象学也是牵引本质重返于存在的哲学,因而现象学认为要了解人类和世界,就不可能不以他们的『事实性』(facticité)为起点。现象学是先验哲学,它要搁置缘于自然态度所生的种种肯定,以便理解它们;但现象学也是这样的哲学,它认为在反省之前,世界总是「已经在」了,如同一不可或离的现场,因而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恢复与世界的原初接触,并且在最后赋予这个接触以哲学的地位。 」毕竟,「从还原中得到的最重要教训,便是还原的不可能完备」。
因此,阅读《摄.相.现象学》最动人的部分,便是在张灿辉与鲁道夫.贝耐特(Rudolf Bernet)关于现象学本质还原对话之后,那还原出「隐身的摄相者」之后未尽的残余,特别是关涉到作者与人类存在处境的种种线索,这是属于本书的存在现象学侧面,有待揭露。换言之,从本质到存在,这正是本书作者示现「为何要摄相」的亲身例证。以下,我想透过全书五个章节的分别讨论,推进这个从本质到存在、从被抛掷到流亡的转折之路。
首先,周游列国的现象学家/摄相者,在被抛掷与流亡之间的踟躇。 2020年,摄相者张灿辉宣告了他的流亡英国的抉择,然而,在《摄.相.现象学》的第I章里面,16张拍摄的相片,半数在雨伞运动之前,半数在之后。其中有三张在香港大屿山、沙田与湾仔拍的相片,标记为2017年与2018年。中联办操控特首选举、民主派议员资格被削除、黄之锋等人入狱、占中九子宣判等事件,陆续在港发生,但这都是作者《异域》出版前后、《我城存殁》写作出版之前的香港境况。 2012年已退休的张灿辉,在此章的论述与图像之间,勉力维持着本质现象学的追索,在德英法义比中日澳台的旅游与闲晃之间,捕捉着摄相思想的活水源头。
16张相片的铺排叙事中,出现了许多刚性线条、巨大量体建筑与柔性云团和地景之间的对比,其镜头取框比较贴近摄相者身体,具有柔顺亲密关系的相片,分别是三张户外敞开的云团辽阔地景,以及香港沙田、法国科尔玛、德国弗莱堡、英国伦敦与日本京都水浴的日常生活场景,脚踏车、窗户、巷内餐桌、水中倒景,十分贴近身体感性的生活感,给出了生活空间近密存在感与巨型现代建筑抽象疏离感的相本叙事安排。最后一张,1.21(please add supplementary photo 1.16)是在2017年香港湾仔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总部所摄,这儿也正是2014年的占领中环运动(雨伞革命)到2019年的反送中运动的重要场景。这些没有言明的存在场景,在《摄.相.现象学》一书中,形成了强烈的柔顺生活/刚性结构的图像对比,也让本质现象学的讨论,在本质还原与存在路径之间,暗藏了一个未言明的张力。对我而言,这种在本质/存在、抛掷/流亡之间的犹豫和踟躇往返,耐人寻味。
其次,第II章(should be 2.2) 由鲁道夫.贝耐特〈摄相媒介中的现象学还原〉的论述开篇,其间安排了13张相片,展开了摄相者的景框观看与自我观看的辩证。这些相片中,有不少是在观看他者的「观看」,同时也开始出现观看书籍、聆听演奏、观看绘画、观看雕像、观看相片、观看巨幅广告、观看手机、观看报纸、观看框线与媒介物中之视觉物的人物形象,以及在开放街道与建筑结构中偶遇行人的侧影或背影。这些观看中的人像,多半处于闲适的状态。在鲁道夫的文章中,这是一种对于观看的摄影观看,同时也是「对镜头后面的凝视和思维进行质问」,也就是对摄相视线进行「置入括弧」的现象学还原之举。这样一来,「摄相师不能再被忽视或遗忘」,成为无可闪躲的存在。
我认为,这组相片中,值得注意的反而是那些直视镜头的人像、眼神与被框取下的「观看」之间,摄相者凝视。特别是从2.6这一张2016香港旺角街头的年轻歌者相片选择(please add photo),张灿辉似乎又进入一种强烈的局内人/局外人的对比存在情境中。这张相片取了中景,不似另外两张美国新奥尔良街头演奏者的近景与特写,这个中景正是2016年发生「旺角骚乱」的街头现场。虽然不是直接的暴乱发生现场,香港旧市街特有的市招、逛街的人群,让这位站在街头中间的歌者特别醒目而突兀。另外,2.24美国芝加哥2006和2.29的香港沙田2017这两张相片,则是形成了框景套接与时间堆叠的意象,让画面中古斯塔夫.卡玉伯特(Gustave Caillebotte)的《下雨天的巴黎街道》的画廊观看行为,成了摄相无止尽还原「观看行为」的核心,最后落在香港沙田的展场中。这种无限后退的无限框取式的观看,虽然在鲁道夫的解读下,成为一个保持隐形的「透明幽灵」的观看者,但我认为在一个看似无限后退的观看辩证中,张灿辉仍然持存着一种介于本质还原与存在追寻的张力,从香港的街头,观看世相流变。
第1.5章的命题「自我摄相」,张灿辉开始透露了更多的存在线索。 1.5.1 这张在伦敦街头拍的相片,摄相师的镜面反射影像,与一位在香港街头留影的外国人模特儿的影像,巧妙地叠合在一起。镜像、自我、肖像摄相、自我摄相这些主题,显示摄相者更激烈地透过影像向自我提问。现象学家同时做为摄影师的双重身分,在这张伦敦与香港、街头闲游者与现象学家/摄相师之间的对举影像下,更显示了相片具有的「刺点」,总是留待日后观相者的凝思与触动。
《摄.相.现象学》为图2(3.3)意大利梵蒂冈2008与图12(3.12童年照)香港1952留下了两个耐人寻味的注脚。图2这张相片,摄相师很轻松地表明,「它是我的女儿为我拍摄的」。而与图12这张则是摄相师在老家相册中偶然发现的老照片,「我不知道是谁拍的,也不知道这张相片在什么情况下拍的。但直觉上我知道相片中的小男孩就是我自己。」经过摄相师翻拍之后,他问道:「这张新照片是自拍照吗?」两张在他人所摄的相片中的自我形象,引发了张灿辉的现象学「自我摄相」的提问。但是,这究竟是一个属于「本质现象学」的本质追问,还是属于「存在现象学」的存在提问?女儿协助的自拍、儿时被拍的肖像,是否在相片的某些框外或框内的细小节点,有摄相师的记忆与悸动?身为读者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我相信至少那些不为人知的景框内外的细小记忆,带来的是轮廓清晰的存在感。
第1.3与1.4章,从「摄相:时与空之凝固」到「相片之诠释意义:从观看相片到摄相的观看」,我读到的是宛如《明室》第二部里面,对于逝去时空的凝固影像、对于「此曾在」出现于当下相片观看时的「哀逝」之感。这种哀逝感,仿佛预示了张灿辉从存在现象的被抛掷转向主动抉择流亡的征兆。 「阅读相片,不但将它看成图画,更应将之当成文本解读。」在诠释关于一张休伯特.德莱弗斯(Hubert Dreyfus)被变造过后的相片,置入哲学家海德格的半身像在他的敞篷车副座上,对比于原照片之后,构造出来当代现象学运动的「玩笑」,证明「刺点」只存在于某种意义下的同温层里,是属于存在层面的相片阅读特质,而不一定有特定客观的图像元素存在于固定的构图之中。
至此,相片5.8 的诠释,突显的即是相片与存在叙事之间的「存在诠释现象学」的关系。张灿辉自述这张2002年访问德国弗莱堡时拍的相片,他的博士导师冯赫尔曼教授(Professor William von Herrmann)的肖像照,以及背景墙上相片中的年轻哲学家海德格。此曾在,面对当下空无的哀逝感,油然而生。 「我曾在此房间答辩博士口试,二十年后再次呈现眼前,不其然令我的记忆与缅怀思绪交织,只因它不单是一件记在脑海的往事,更是一段牵动情绪的经历,仿佛要带我返回昔日在弗莱堡念书的时光。」这张相片显然带着张灿辉的「刺点」,「每次看到这幅相片,都感到我在弗莱堡的日子里,那些激动的、快乐的、受挫的及痛苦的经历,从照片中重现。」也许,正因为如此,《明室》里书写的巴特,根本不愿意把已逝母亲的「冬园照片」示人,只是如同永无止尽地哀悼一般,反覆着谈论母亲生前死后对他的影响,这是一种存在的情动(affect),是存在现象学的摄相学隐而不显的真正主题,而不再属于本质现象学的范畴。而本文之所以特别着重几个系列相片中的香港要素,正是因为《摄.相.现象学》的编排选择与叙事,吸引我的是在这些影像之外的「情动」,面临着巨大的存在抉择,在本与存在、抛掷与流亡之间的摄相凝视与思维,即将决定流亡之前的现象学家/摄相师张灿辉,在巨变笼罩下,他的摄相踟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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