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已经厌倦我们:读Andrew Alan Johnson《湄公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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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龙年快乐!生肖系列迈入第四年,东南亚的那伽(naga)当然也是龙的一种。 Andrew Alan Johnson的Mekong Dreaming是风格独特的民族志,他用诗意的笔法描写泰国东北湄公河上的人类、鱼类、龙族与神灵,以及他们如何面对上游水利工程带来的巨变。当我们在欢庆龙年的时候,Ban Beuk村民却觉得自己被龙放弃了。

Andrew Alan Johnson, 2020, Mekong Dreaming: Life and Death along a Changing River. Duke University Press.

「晚上我闭上眼,眼前只有那道大坝。」

Lert在梦里看到大坝上有裂痕,洪水会淹没一切。他住在湄公河畔的Ban Beuk,但恶梦的场景却是上游五百公里处、位在中国云南景洪的大坝。景洪大坝只是云南十四个水坝的其中之一,这些水坝是一带一路计画的一部分,此外还有兴建中的经济特区与高速铁路。

Ban Beuk居民世代与湄公河共生,但这条河却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

湄公河发源于西藏,在中国被称为澜沧江,接着蜿蜒进入中南半岛,成为金三角的寮缅边界,然后在清孔切开泰寮两国。 Ban Beuk隔着河跟寮国相望,两岸都是次生林、种植园与小镇交错拼贴而成的景色。东南向的一系列缓丘覆盖着小规模的橡胶园与果园,丘陵上的龙神庙曾经是铜矿场,丘陵的另外一侧则是傍河而居的渔村。

村子里多半是由煤渣砖跟木头搭建的、典型的泰寮风格双层屋。二楼是睡觉的地方,一楼则是饲养动物、放置渔网或摩托车的空间。一天里天气最热的时候,人们在一楼休息、闲聊、洗衣、补渔网。路边的竹制平台是纳凉、等公车的所在,偶尔也有人在这里卖鱼。很多居民远走他乡,到曼谷、以色列、台湾或韩国打工。

Ban Beuk所在的依善地区靠近寮国,与曼谷政府关系微妙。事实上,二十世纪前,「寮」这个词指的是与中心的暹罗相对的「边陲」,而不是特定的语言或族群。那伽龙( Naga )与金翅鸟( Garuda )的神话常被用来比喻依善与暹罗的关系。依善地区常有供奉那伽龙的神坛,金翅鸟则是泰国国徽。金翅鸟用利爪把那伽龙从深海里拖出来,那伽龙则吞下石子,让金翅鸟坠落。祂们在永恒的争斗中一再杀死彼此。

在那伽龙与金翅鸟的政治寓言里,「泰」是婆罗门的王,「寮」是土地与河流的力量。如今,湄公河隔开了泰国与寮国,但河流作为边界本来就是吊诡的。边界让国家巩固权力,河流却又一再模糊这些边界。下游的泰国政权与上游的中国水坝都深深牵引着Ban Beuk的生活,构成了一套河流的地理与政治学。 「如果我搭船一直往上游去,就会到你家吗?」妇人Yai问人类学家。

湄公河隔开了泰国与寮国(图片取自原书)

Johnson引用古典的东南亚民族志,指出在「曼陀罗」式的政体里,位在边陲的Ban Beuk注定被不同中心的力量拉扯。然而,这些力量的来源遥远又模糊。就像红泥水( nam daeng )的季节,淤泥让能见度降低,收网时,渔民不是透过视觉,而是从重量与手感来衡量渔获。河水晦暗朦胧,让一切都充满不确定性,你只能凭感觉猜。

过去,河流的季节韵律周而复始。树丛在干季抽芽结果,六月到九月的雨季,雨水加上喜马拉雅的融雪一路往南流,水位升高,鱼的世界变得更辽阔,鲶鱼会吃掉果实,把种子散播到支流溪涧去。大水带来的沉积物也巩固了河岸。但上游的工程让水位快速变化,彻底打乱了时序,花苞在结果前就被大水淹没。 「它们跟鱼一样都很困惑( ngong ),」Pong看着沙洲上光秃秃的枝桠说:「鱼中之王( jao pa beuk )很困惑,我们也很困惑。鱼躲在水里,但我们抓不到它们。水改变了。」

景洪大坝的管理者有权力决定何时放水,下游的居民却完全没有与他们沟通的管道,只能尽力观察河流的变化。渔民说,他们的收获在水坝兴建后少了七成。受影响的不只是湄公的人类居民,还有所有与因河而生的存有— — 各色鱼类、植被、那伽龙、沙洲上的神灵、河里的巨石、湄公巨鲶与鱼中之王。水文与生态改变,权力的来源也改变了。生态灾难破坏了渔民生计,却也带来新的财富与契机。

Ban Beuk的渡口(图片取自原书)

新旧力量的交替,以及这些力量的抽象与不确定,是《湄公之梦》的理论主旋律。但我最欣赏的是Johnson对当地水文词汇的关注。 Ban Beuk的渔民总是在谈论水,水少( noy )或是水多( lai )、水清( sai )或是水浊( daeng )。缓慢扰动的椭圆漩涡叫做wern ,很适合撒网,或者立下栅栏圈养活鱼;更常见的圆形、流速更快的漩涡叫做khok ,是良好的渔场,用来捕捉湄公半鲶与吴郭鱼。最深的水潭被称为nong ,在干季时, nong仍然保持一定水位;在雨季时,当河流变得狂暴, nong则是相对平稳的区域。

鱼被分为两类,有鳞片的鱼( mi kret ),包括银高体鲃( pa mang )、黑野鲮( pa i-tu )、暹罗泥鲤( pa pok )以及其他种类的鲤鱼;没有鳞片的鲶鱼类是最主要的渔获,会被销往水岸餐厅或是制成鱼丸。捕获湄公巨鲶( pa beuk )是一件值得大肆庆祝的事情,一尾巨鲶通常可以卖个上万块。

在河里,巨石之间有不同的「流」( kaeng ),它们被一一命名,让渔民能够辨认方向,有些流甚至有自己的个性。有的特别容易发现尸体,有的则是特定鱼种的聚集地,例如暹罗魾( pa khae )就喜欢待在石缝旁的急流。 「流」也会随季节变化。在干季,有些泥沙会堆积在巨石旁,成为滩地( hat )。植物可能会占据这些滩地,在河面上形成错落的小岛( koh )。

流、滩地与小岛让汹涌的湄公河慢了下来,成为一大片只有当地人熟稔的水上迷宫。然而,除了兴建大坝与高铁之外,一带一路政策也尝试把云南景洪到寮国永珍之间的水域变得更平缓,以利货船航行。移除巨石的同时,各具特色的流也跟着消失了。

辽阔的湄公河(图片取自原书)

上游的水利工程甚至不是唯一一个让Ban Beuk居民困惑的改变。为了因应湄公巨鲶日益缩小的族群、以及不断成长的商业需求,来自清迈的渔业科学家将巨鲶与另一种常见的鲨鱼鲶( pa sawai )杂交,繁殖出新种「暹罗鲶」,在当地语言里同样叫做beuk 。混血暹罗鲶的出现让湄公河又增添了一桩「不确定」 — — 即便是经验老道的渔民,也无法从肉眼分辨出两种beuk 。没人知道从河里捞起的大鱼是湄公鲶还是暹罗鲶。

除了忽高忽低的水位与古怪的混种鱼,黝暗的河里还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物。 Mon认为,深潭( nong )的底部有延伸到河岸的洞穴,这些隐藏的气室成为巨鲶与那伽龙的避难所。 「不然你要怎么解释两百公斤的鱼突然出现?这整条河都是渔网,到处都有人在电鱼,连小鱼都逃不掉。然后突然有人抓到巨鲶?它们一定还在,只是躲起来了。」

有次,Mon发现一处水面冒出许多浮沫,仿佛有巨大的生物潜伏在深处。但水太浊了,看不清楚里面藏着什么。这个河段是当地政府整治的目标,他们带来大型机具,准备用水泥加固河岸,而河岸之所以流失正是因为景洪水坝打乱了季节性的泛滥。 Mon说:「那下面应该有个洞,那伽龙住在里面,但工程把洞口堵死了。」

水面的奇怪扰动,可能是龙试着想要挣脱。这尾龙不是寺庙里的神灵,而是许多村民都目击过的、具体存在的生物。有人在河岸上看到它,有人在船上看见它换气,满月的时候,有人曾经看见它喷出火球。日子一久,泡沫平息,Mon认为龙应该已经被闷死了。

但那伽龙之死不等于Ban Beuk的世俗化,变化中的水文生态也带来新的仪式与信仰。 Mon与他的姊姊在河边设了一个简单的祭坛,供奉死去的龙的鬼魂。他们不用传统的巴利文咒语与龙沟通,而是把薰香、甜咖啡、芬达汽水与水果放在沙地上。村民们也不再向那伽龙祈求渔获,而是祈求乐透号码、橡胶价格高涨、或是获得城里的工作。

因为景洪大坝连续放水一周而受到严重侵蚀的河岸(图片取自原书)

Pong说:「以前那伽龙会到岸上来。它们会进到镇上,穿着人类的衣服,然后到佛寺里听人唱经。有时候甚至会娶人类妻子。但它们不再这样做了。」

「为什么?」人类学家问。

「它们厌倦我们了吧。」

Ban Beuk的命脉始终系于遥远的存在。遥远的大坝、曼谷的政权、清迈的科学家、或是远走他乡打拼的子弟。已经很神秘的那伽龙,如今让位给更抽象的力量。透过变化中的湄公河,Johnson给出了他对人类学里「本体论转向」的回应。梦境是沙洲上的神灵在说话,还是只是一场梦?老妇人是被龙神附身,还是只是疯了?朝着满月喷火的龙存在吗?

Johnson认为,「当地观点」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暧昧模糊的「可能吧」。对他来说,意义世界不是封闭的泡泡,也不是毫无章法的根茎,而是只能被部分感知与理解的「真实」。这个观点见仁见智,而一本民族志该不该写得像是一幅朦胧画,也终将留给读者自行判断。

关于泰国东北的生与死、真实与虚幻、自然与超自然,我想我更喜欢当地导演Apichatpong的处理。在《华丽之墓》里,女神可以轻装现身,与你并肩吃水果。湖里总是有奇怪的生物载浮载沉。士兵们在霓虹灯管下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地底的王者还在打那场绵延几个世纪的仗。看不清楚的,就不看了吗?借电影角色之口,Apichatpong是这样说的:

「这是梦吧?」

「那就用力睁大眼睛,再睁大一点。」

《华丽之墓》(2015)的最后一幕,瞪眼凝视工地废墟的女主角(图片来源:filmcomment)

Andrew Alan Johnson是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Stockholm University)的社会人类学副教授。他在康乃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取得人类学博士,受业于Andrew Willford、James Siegel、Dominic Boyer等人。 Johnson曾经任教于韩国西江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印度阿育王大学等校,也曾经任职游戏公司Firaxis Games。他的研究关注都市计画、鬼魂、记忆、人类世与非人物种,田野地点在泰国,特别是东北的寮语区。他的第一本书是Ghosts of the New City: Spirits, Urbanity, and the Ruins of Progress in Chiang Mai (2014),《湄公之梦》是他的第二本书。


关键字:河流、本体论、附身仪式、政治生态学、基础建设、泰国东北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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