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民族與宗教:我小時候的宗教經驗

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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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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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回族同學,那個百口莫辯的穿青人,還有我自己的民族身份,統統被隱去了,只剩下一個“雲南人”,進而籠罩在“中國人”這個更大的身份下。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宗教感興趣的?或許是看到@無法寫自己讀聖經和某一次去教會的故事,或許是住在昆明的時候經歷了耶穌聖心堂被拆,某天晚上散步,無意中在鬧市區的狹窄角落裡看到一座毫不起眼的清真寺,衰敗得厲害,幾乎奄奄一息。

又或許是想起小時候,在守門的老太太那裡等我媽媽下班回家,她就跟我講故事,分別的時候還拿了一本聖經給我,頁邊是粉紅色的,那是我見過最漂亮的書。

等我都高高興興地帶回家了,媽媽還是要我還回去,說是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但我記得她當時臉上的惶恐,並非出於我“拿了陌生人的東西”,而是分辨不了這究竟是好意還是別的什麼。

印像中大人對宗教充滿了恐懼,我們還沒有認識宗教,就先認識了“邪教”,感覺是不能接近的壞東西。我媽媽當年沒有說出來的部分,我今天在教會聽見牧師用苦澀的聲音說出:人們不願意接近,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怕被“洗腦”。

我從小生活在一個彝族、哈尼族的聚居區,但其實身邊的伙伴有回族、苗族,甚至還有穿青人——我記得是個瘦瘦小小的男同學,他將自己的信息寫在了統計簿上,還遭到了全班同學的嘲笑,說是沒有這個民族。他滿臉通紅,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

幸好老師沒有為難他,只是向我們證明了穿青人的存在。但似乎也無法解釋,為什麼課本上的“56個民族”中沒有穿青人。又或者是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無法理解這一點。

後來我長大,知道了同樣沒有在“56個民族”中留下名字的摩梭人。好像是在《永寧摩挲》一書中,作者曾寫道:摩梭人之所以沒法獲得單一民族身份,是因為政府不希望看到有太多的單一民族有資格當選人大代表。

從小到大,我對宗教的唯一體會,不是逢年過節就要去拜的觀音和佛祖,或者哪個道觀的老神仙,而是我的回族同學把齋期間不吃不喝,也不用上體育課,因為要保存體力。除此之外,即使長大了也沒能意識到,某些苗族同學一直信仰上帝,他們的家鄉在山區,但是有許許多多的教堂。

面對信仰明確的回族同學,乃至於全部的回族,大人也會警告你,不要靠近他們,不要和他們一起玩,如果這些都不能做到,最後的底線就是千萬不能到他們家去做客,不能吃他們的食物。因為他們會逼你服下石灰水,用來清洗你的腸胃,讓你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

我現在回想,班上的回族同學一定也察覺到了這種莫名其妙的詆毀、恐懼和排斥,所以不怎麼和其他人玩,即便有交好的朋友,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並不會邀請對方到自己家裡去玩。所以即便我知道我的回族同學要把齋、過開齋節、做禮拜,但還是對他們的宗教一無所知。

直到2017年國慶,我和朋友去了沙甸清真寺,在我們的眼裡,那已經成為了一個旅遊景點。今天搜索“沙甸清真寺”,簡體中文能找到的資料也僅有:“1975年7月,沙甸天清真寺在“沙甸事件”中被毀。1979年2月,“沙甸事件”獲得平反,1979年9月由政府撥款和群眾捐資重建。”

那天去的當地地圖上顯示的唯一一座教堂,和牧師交談,他也提到了這段歷史,以“血的教訓”一詞帶過。我印像中好像聽過很多這樣的版本,或者是“叛亂”這樣的描述,聳人聽聞。但始終有一個模糊的陰影盤踞在我腦海中,一直看不清眉目。後來我終於在維基百科上看到了完整的介紹:

沙甸事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大革命時期發生在雲南省的武裝衝突,回族民眾與政府對抗,最終以解放軍的武力鎮壓結束。大屠殺於1975年7月29日至8月4日發生在雲南省的7個縣區,其中以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個舊市的沙甸鎮為主,共造成了約1600名平民的死亡(866人來自沙甸)、包括300名兒童,傷殘近1000人,損毀房屋4400餘間。撥亂反正、改革開放後,沙甸事件獲得了中共中央和雲南省委的平反,不再被定義為“武裝叛亂”,當地政府對錯誤進行了檢討。
1974年,中國共產黨和雲南當地的回族民眾衝突升級,上千名回族群眾曾前往雲南首府昆明市抗議文革期間清真寺被關閉,要求信仰自由。

我又想到自己小時候唯一的“宗教經驗”,那些回族同學在學校可以堅持把齋,老師和其他同學不能夠干涉,即便有一些惡意的詆毀、恐懼、排斥,但他們仍然光明正大地宣布了自己的信仰,或許和這段歷史也是有關係的,因為他們曾經為自己的信仰自由而全力抗爭過。

而我另外那些同樣擁有信仰而不為人知的同學們,或許他們的祖先很早之前就已經被奪走了聖經,或者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慘痛的懲罰,所以他們從小就被告知,要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信仰,不能為外人知曉。

而實際上他們在學校也都看到了,一直以來公開宣布自由信仰的回族同學們,是如何遭受群體、遭受其他人排擠的。

寫在後面

我在取標題的時候犯了難,我到底是以誰的身份在講述這些經驗呢,是我自己。

但我究竟是誰呢,一個雲南人嗎。但我總覺得不對勁,雲南人又是誰,能夠概括我所說的這些人嗎。

我的回族同學,那個百口莫辯的穿青人,還有我自己的民族身份,統統被隱去了,只剩下一個“雲南人”,進而籠罩在“中國人”這個更大的身份下。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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