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记忆的矛盾 - - 读班雅明《历史哲学论纲》

藍玉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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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班雅明来说,历史从来就不是纪录,而是关系的展现和诠释。它总是当下对过往的渗透,或者过往对当下的渗入。因此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不会像一个枯燥的编年史学家一样,依照年代去记录不同的事件,相反的他们在描绘过去时,「并不按照它本来的样子去描绘,而是从中去捕捉一种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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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班雅明,右图,《启迪》收录〈历史哲学论纲〉

以前国高中的时候,常常遇到很多不喜欢历史的同学。虽然这些人很多,不过他们讨厌历史这个科目的原因,多半却都一样。第一,在接触历史时,他们经常浮现这样一种感觉:为什么要念这种跟我没有关系的东西?第二,他们讨厌要记一堆有的没的事件、人名和时间年代。

《历史哲学论纲》写于班雅明逝世的1940年初,也许是他生前最后写下的文章。在这里面,他不停抨击一种将过去视为同质、连续不存在断裂的历史观,认为时间在这里面是空洞的,只是各种事件的堆砌,而不存在他们真正的意义。这种空洞、同质的时间,老实说,其实就很像当初我那些同学讨厌的历史课。在这种历史课中,我们被要求不停去背诵各种过去,但却很少去思考,这些过去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者这些过去和我们当下、当今的处境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仿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一样。

「历史是一个结构的主体,但这个结构并不存在于雷同、空泛的时间里,而是坐落在被此时此刻的存在所充满的时间里。」

这也是为何班雅明抨击这种历史观的原因,因为对他来说,历史从来就不是纪录,而是关系的展现、理解和诠释。而且这种关系总是当下对过往的渗透,或者过往对当下的渗入。他在文章里提到,真正的历史学家不会像一个枯燥的编年史学家一样,依照年代去记录不同的事件,相反的这种历史学家 — — 他称为历史唯物主义 — — 他们在描绘过去时,

「并不按照它本来的样子去描绘,而是意味着要去捕捉一种记忆。」

如果我不是曾活在过去的人,那么过去对我来说要如何才会是一种记忆?历史和记忆的关系又是什么?

在这点上,法国作家莫迪亚诺(Patrick Modiano)1978年写的小说《暗店街》(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为我们呈现了一种很微妙的视角来深入这个议题。在这本小说里,主角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为了找回自己的过往,他到处寻找线索,拜访以前可能认识自己的人。但吊诡的是,他想寻回的记忆洽好是法国人们最不想谈论的一段历史,也就是法国二战被德军占领的时期。因此他遇上的每个人几乎都不想谈论他们过去的事情,甚至想要遗忘这些事情,直接把很多过去的照片、文件丢给他,不想再看见。这导致他的搜索经常徒劳无功,或是只能根据很片段的线索来进行。

《暗店街》

在书中他经常以为自己就是拜访者口中说的某个角色,并「唤醒」很多栩栩如生的「记忆」,进而坚信自己的确就是某人口中的「谁」,很开心终于找到了「自己」,但在下一次调查他却又马上面临挫折,根据一次又一次新的证据,他发现自己一再不是自己原先以为的那个人,他之前产生的「回忆」并不是自己的记忆。

我们在书里看到一种历史与记忆之间很有意思的矛盾:在这里面,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试着想成为任何一个有历史的人物;但有历史的人们,却想成为任何一个失忆的人。而小说来到结局时,我们读者虽仍然和主角一样无法肯定主角真正的过往是什么,但透过一路上以为自己是各种人而被唤醒、重叠、排列在一起的「记忆」和叙述,我们却好像更加认识了法国一段被人们遗忘的历史。

《暗店街》小说中的主人翁 — — 居依(Guy Roland),其实就很像班雅明所说的历史唯物主义者。当他扮演侦探穿梭在各种文件、照片还有幸存者的话语中寻找自己的过往时,他并不是像一般的历史研究者一样,是为了想要搜集大量的资讯来建立一个完整、详细的历史资料库,而是一直在从中寻找、探索、想像自己可能跟这些东西存在什么样的关系。同时,他在追寻旅程中不停唤醒起来的那些栩栩如生的「记忆」,就如同班雅明所说的「记忆」,它并不是一种来自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生活所储存而再制的片段,而是更像《历史哲学论纲》里那种因为想要「抓住过去意象的渴望」所产生的不是自己的记忆的「记忆」。

「去捕捉一种记忆」,在《历史哲学论纲》也因此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的任务不是单纯纪录过往,而是通过深入碎片化的某一时刻,去唤醒、恢复人们活在某一时期的感觉、体验,如同一种深刻的印象传递给现在的人们,使过往的时间在当下重新产生新的意义。

《历史哲学论纲》的另一个目标,是对纳粹崛起的现象进行分析与批判。他提到纳粹的崛起,和一种人们相信的「进步」与线性的历史观存在共谋的关系。这种历史主义并不提供人们对过去曾经可能存在的体验和记忆,而是为「过去」生产一个既定、「永恒」的意象来巩固现在的政权,控制当下与过去维持既定的关系与认识。就像二战时,纳粹军官约阿希姆.派普(Joachim Peiper)说的:

 「历史往往是胜利者书写的,但事实真相只有亲历者才知道」。
集中营

历史唯物主义者的任务,便是想办法从中找到历史连续性的裂缝,「以便把一个特别的时代从同质的历史进程中剥离出来,把一篇特别的作一生的著述中剥离出来。」就仿佛将一段历史中不一样的、特别的却被忽视、压迫的过往救赎回来,进而改写了人们对一段历史的体验和感觉,从此也对未来有新的想像和新的争论。

过往的赎回,因此是将某种曾经存在,但如今却消失的关系重新挖掘、找回并赋予体验、感知的革命行动。而且只有透过重新认识的过往及其意象,人们才有可能逃离胜利者书写的历史所产生的控制,因为后者诉诸的往往是对未来付诸美好、进步的意象,煽动现下的人们效力于自己,不要凝视宛如废墟、残骸的过去,而是将注意力放在看似美好的未来,认为一切会越来越「进步」、「完美」。

这种效应和「历史观」的信念,是一种「宣传进步的暴力」。在班雅明诠释保罗.克利(Paul Klee)画作《新天使》(Angelus Novus)的段落里,深刻地表现出来。在这里班雅明描写画中的天使注视着被毁坏殆尽的过往,看着他们的尸体、时间的残骸,想要将他们唤醒,重新修补,把破碎的时间和世界重新恢复成完整的样貌。但一股风暴却不停击打他的翅膀,疯狂地要把他吹向名为未来的他方,而这股风暴,班雅明说,就叫做:「进步」。

保罗.克利(Paul Klee)画作《新天使》(Angelus Novus)

「进步」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人面向未来,而是为了让人不要理会破败的过去。这也或许正是班雅明最担忧的事情,并让他写下《历史哲学论纲》警戒后世的人不要不理会过去。因为要想让未来产生新的关系与进步,我们只能重新回头注视、修补过去的碎片、残骸。亦如同电影《杀人一举》(The Act of Killing)中,只有向当初作为加害者的当权者重新提起这些过往并进行印尼大屠杀的演绎、重现,人与人现在的关系才可能重获新生,并希冀有一种新的政治翻转。异曲同工地,小说《暗店街》的作者在书中也是如此写道:

  「重要的不是未来,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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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莫迪亚诺《暗店街》:记忆是一座黯淡的时光沙滩,徘徊在回忆与虚构的浪涛中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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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玉雍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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