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民主家政課》:從民主運動到家庭生活一家四口在歧路上攜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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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南韓年輕導演南雅瑯的家庭紀錄片《南韓民主家政課》(K-Family Affairs)在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上映。 91分鐘的片長,以家庭紀錄片的形式,記錄了她與雙胞胎姊妹、公務員父親、NGO工作者母親的平凡生活。但在柴米油鹽的日常點滴中,卻充滿了政治與國家認同的討論,具體而細微地側寫了半世紀以來,韓國的政治與社會改變。

原文刊載於歪腦

文|許佳琦原文發佈時間|05/29/2024

「我叫南雅瑯,出生於1996年。我的生日,是韓國的獨裁總統盧泰愚接受審判的日子。”

“我的家庭,開始於一場改變了生活的新聞採訪。”

2023年,南韓年輕導演南雅瑯的家庭紀錄片《南韓民主家政課》 (K-Family Affairs)在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上映。

91分鐘的片長,以家庭紀錄片的形式,記錄了她與雙胞胎姊妹、公務員父親、NGO工作者母親的平凡生活。但在柴米油鹽的日常點滴中,卻充滿了政治與國家認同的討論,具體而細微地側寫了半世紀以來,韓國的政治與社會改變。

「我的爸爸念大學的時候,是校內新聞的記者。他採訪了我身為抗議者的母親,隨後他們開始約會。他們念大學的期間,剛好是南韓的獨裁統治時期,所以他們每次約會,總是伴隨著關於民主化的種種辯論。

雅瑯出生於1996年,父母是韓國「386世代」(即韓國60年代出生、80年代成長為30歲的人士,中文意義上的「60後」)。他們注定見證南韓的多個歷史轉折點──1961年,朴正熙發動軍事政變,開始近20年的軍事統治;1979年,朴正熙遇刺;1980年,爆發光州民主化運動;1987年, 六月民主運動展開,大量學生上街論述、抗爭、面對軍警鎮壓,民主化的浪潮湧入全國。

“爸爸當年的夢想,是畢業後成為一名記者,對抗貪污又獨裁的政府。”

不過隨著兩人交往、大學畢業,父親進部隊服役。經歷軍隊洗禮後,他的態度改變了。父親認為,或許加入體制,才能真正的改變社會。退伍後,他考公職,成為高級公務員。 “爸爸認為,進入體制,從政府裡面從上而下的改變,才能更快地帶來民主。”

然而對於這樣的選擇,母親則是吐槽般地回應:「你爸爸那群人,都是拿著筆桿的人,其實很害怕真的上街,對著政府丟石頭」。雅瑯手執鏡頭反問母親:“那媽媽,你上街丟過石頭嗎。”橫臥在沙發上,她笑了一下說,“當然有阿。”

母親不僅從80年代開始,參與多場社會抗爭運動,後來更成為一名女性主義者,在性暴力扶助單位“여성긴급전화1366” (女性緊急電話1366)任職。

政治立場和改變路徑不同,卻一起經營了家庭,並教養兩個女兒成人。其中一個,再次走上父親未竟的記者之路,記錄下父母一代的政治認同曲折,以及年僅27歲的她作為“年輕世代”,對韓國下一步的思考。

他們是這樣的四口之家。

我想成為像母親一樣的女性主義者

在紀錄片裡,每當父親雄心萬丈的解釋著自己的改革理想,背景音樂總會放著宏偉的軍歌。然而,當鏡頭切換到母親角度,音樂立即消失,配上母親深刻的吐槽:

「你爸爸跟我說了這件事,當時我的態度是,你真的想站在權力的一方嗎?別傻了,你遲早只會被體制收編,變成他們的一份子。你應該加入我們,對抗政府。

“但你老爸的回應卻是說,我才不會變成那樣呢,因為我有一個像你一樣的女朋友。”

政治路線的分歧,並沒有讓雅瑯的父母因此決裂,更走進了婚姻。 1993年,金泳三當選總統,成為韓國民主化後第一位文人總統,父親同年考入公家機關,充滿改革希望的社會氛圍逐漸展開。

1995年12月18日,前總統盧泰愚因為貪污而受到審判,成為南韓史上第一位在法庭受審的前總統。在那天,雅瑯與妹妹多恩誕生了。 Arum與Dawoon,兩人名字合起來,是「美好的」的意思。

然而,儘管人們對社會改革充滿期望,但隨著孩子出生,家務分工也不免倍增。在韓國社會,照顧孩子責任直到今日依然大多落在母親身上。丈夫上班時,母親獨自養育一對雙胞胎女兒,使她備受壓力。

「有一段時間,生活非常困難,我不知道一個人照顧你們,該怎麼辦。整天我唯一擔心的事情,是不能讓你們餓肚子。漸漸地,我變得像只動物一樣,開始自言自語自言自語。

「當時我也不確定,你們的爸爸能不能夠理解我的心情。因為在那個年代,如果說出這些話,恐怕會被當成瘋女人。」在幾段手持DV拍攝的畫面,母親推著嬰兒車,對著嬰孩說話,卻顯得神情落寞。

「我的母親不希望因為養育我們,就放棄了她作為自己的權利。」南雅瑯說。

原本只是想找家教工作貼補家用,母親卻意外在報紙分類廣告上,看到婦女運動的志願者徵求廣告,開始探索自己的人生。開始參與倡議活動,剪了短髮,更曾帶著兩個女兒上街抗議韓國的戶主制度(國家保證男性才能成為家族家長,包含戶主繼承製度和姓氏製度)、每年婦女節都到首爾街頭遊行。

「我好像在這個過程中,也變成了婦女抗爭史的一部分。」南雅瑯說。她曾問媽媽,為何要帶他們上街,母親說,一方面是當時韓國託育中心並不發達,二方面則是帶著女兒上街,確實也很有運動的效果。

「從小學開始,我在街上喊著廢除戶主制度,也想模仿抗議時看到的女性主義者姐姐們,小學就把頭髮剪短,做男性打扮。」南雅瑯說,在母親的啟蒙下,自己從小就對女性主義著迷,但真的付諸行動的時候,卻讓她在學校被同學排擠。

「我只好開始學習留長髮,打扮,成為一個跟大家一樣偏愛粉紅色的女孩,在韓國,女性主義至今仍是會被男孩取笑的東西。”

這段經驗,也被她拍成了第一部短片作品《粉紅女性主義者》(Pink Feminist)。

世越號事件到Metoo:放棄革命的公務員父親,與女兒的歧路

然而,不只是母親是雅瑯的啟蒙導師,父親的記者志業,同樣也深深影響著她。雖然選擇擔任公務員,但父親在雅瑯年幼時,就親手教她使用相機,拍攝影片,期望她成為記者。

就讀藝術大學期間,雅瑯也經歷了她自己的「政治時刻」。 2014年,南韓發生世越號船難事件,超過300名乘客罹難,其中多數是高中生。然而,時任總統朴槿惠一系列錯誤決策、向媒體公然施壓、甚至後期爆發監聽受害者家屬等醜聞,都讓世越號事件成為韓國近十年來最敏感的政治議題。

當時她的父親正任職於青瓦台,也是世越號復原團隊的成員之一。在紀錄片裡,記述雅瑯對父親的種種不諒解。父親在家並不談論這些事,然而,媒體對政府的質疑、同學們的哀悼晚會,也讓她反复思考,自己是否也該出面發聲。

當時,她寫了一封長信,表達對父親的困惑與不諒解。然而,父親並沒有回應,只是收藏著這封信長達十年。即使母親與父親在政治立場有許多分歧,他們也很少為了政治而爭吵。

家中如此不可言說的政治張力,一直到2018年,南韓再次爆發大規模抗議——Metoo運動——才成為讓雅瑯下定決心拍攝家庭紀錄片的關鍵點。

「我決定拍這部紀錄片的真正時刻,是在2019年,正好是MeToo運動後。我覺得我找到自己的政治聲音。老實說,在MeToo運動前,就算經歷了世越號事件、朴槿惠彈劾事件,我仍然生活在父母的壓力下。

「世越號事故發生在2014年,朴槿惠彈劾發生在2017年。這些事件原本是我日記中的一部分,但這些故事,對韓國的每個人來說都是重要的,這不僅僅是關於韓國人的故事,也是關於民主的故事。

“我以前總是對講述自己家庭的故事有所保留,但我意識到,如果我繼續保密,我恐怕無法再講好其他的故事。”

在紀錄片中段,爸爸媽媽帶著雅瑯一起登山。他們碰到了一段岔路,一條險峻、一條平緩。母親指著陡坡說,“親愛的,我們走這條吧”,爸爸則勸阻,“那條路很陡喔。”媽媽說,“我們就當成冒險試試看。”

雅瑯似乎感到無奈,她說,那這樣我要跟著誰?

爸爸說:“那條路雖然比較快(短),但也比較陡;我這條路雖然比較遠,但比較平緩。”

最終,她跟著母親走向了陡坡。爸爸看著女兒離開,就說,“也好,就當成運動吧。”

韓文的“運動”,和中文一樣,既指身體的運動,也有社會運動的意思。父親的應允,彷彿映照著這對夫妻的路線選擇。

而拍攝這部紀錄片,也意味著雅瑯選擇了與母親相同的道路。受訪時雅瑯說,這並不是刻意安排的橋段,而是真實的日常對話。

她曾以為父親的思考方式是不可撼動的。 「但MeToo運動後,情況有點不同。我父親曾告訴我,他也想成為女性主義者。”

「當時我問他,怎麼看這個運動?他說,『自從我生了兩個女兒後,我決定成為女性主義者。』他說,自己知道社會上有許多傳統的東西,他承認自己以前有很多不夠好的地方,'但我真的想成為女性主義者。

「在那段時間,我覺得有一些老男人確實想改變他們的思維方式。MeToo運動是我們家庭終於決定,不再遵循這些東西的轉折點。」她說。

家事:家中的政治、民主社會的縮影

「其實在選舉或政治議題上,他們的觀點非常不同,但他們(父母)感情還是很好。我覺得因為正是他們不同,反而從彼此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所以政治其實不是我們家首要的問題。 “但在家務分工上,這仍然是個困難。”

「在韓國,我們有祭拜儀式,只有男性成員可以參加,女人要負責做飯。我母親不能回她的家鄉祭拜她的祖先,卻要為了父親的家庭工作,而我父親從不做飯。 當然,我們有了外賣,或許可以取代一些事情,但觀念還是沒有太多改變。

「在大學時期,我的母親對女性主義還不夠了解。當時,男孩們抗議,女孩們做飯,帶飲用水,有人受傷,也是女孩負責照顧。她對此非常生氣。她不明白為什麼女性不能成為抗議的領袖,可是那個年代就是這樣。

但她的母親,在婚姻中也逐漸找到了抵抗與協商的方式。

「這幾年,她處理這些問題的方法是,她要求必須強調這些祭祀的食物是她做的。而且,也要求讓我們參與典禮。其實,只有兒子可以參加儀式,但她說,『如果不讓我的女兒們參加儀式,我就不做飯給你們吃。

在電影翻譯上,南雅瑯也做了許多設想。

這部紀錄片在韓國起初叫做《愛國女孩》(애국소녀),紀錄片一開始,講述了父母、女兒三人,如何用不同的方式「愛自己的國家」。然而,她也提到「愛國」在當代韓國,也是一個吊詭的雙關語,在近年越來越興起的極右運動中,愛國同樣被拿來當成反對少數族群意見的擋箭牌。

因此片名《愛國女孩》,更像是一種對家國想像的諷刺。

而在英文翻譯時,她考慮到了外國人或許不易理解脈絡的因素,「我改用《K-family affairs/民主家政課》這個名字,是因為在今天的韓國社會,有不少人依然覺得像我這樣年輕女性的家庭故事微不足道。

「你必須講大故事,談政治,談歷史,不要講女性自己的故事。他們覺得你的故事只值得寫在日記裡。他們覺得你永遠太年輕。我想反對這種觀點,我想表達的是,個人故事同樣也能夠政治化。

「K」這個字母,希望它像K-pop一樣,流行又國際化。至於“family affairs”,家庭事務,則是想展現一個普通韓國家庭的故事——幫小孩過生日,全家去郊遊,做飯打掃,“這些看似小事,但其實包含了所有的政治問題。”

細膩紀錄家庭故事,就是最有力量的歷史敘事

這部紀錄片既是私密的,也是公共的。社會學者紀登斯(Anthony Giddens)在《親密關係的轉變》(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指出:

政治的民主就是讓個人有足夠的資源,以自主的方式參與民主的過程。同樣的道理也可以應用在純粹親密關係的領域。親密關係根本的一部分,就是經過反思協商、建立公約、討論經濟資源的取得、子女照顧的責任、家務方面的分配。它未必完全均等——但只要是根據自主原則協商,雙方認為平等就可以。

雅瑯說,「令人驚訝的是,我的父母相處的非常好,他們從大學開始,愛情長跑了10年,決定結婚。我認為這也是個民主的表現。」她所期待的民主,是能夠包容不同的意見,最後還是能夠相處,一起找到解決問題的過程。

今年的台灣紀錄片影展,因為仔細描繪家庭故事與南韓政治歷史的交織,這部紀錄片得到了評審團獎。在未來,她也希望更多的碰觸性別議題。

直到現在,她的父親仍在為韓國政府工作。所以當這部紀錄片有了粗剪版,起初雅瑯想讓他先看看。 「但我爸爸說,對藝術家或記者而言,最重要的是自由,不受審查的自由。無論他說了什麼,都會讓我產生自我審查,不敢說出真正想說的話。所以他不會看。 直到我們全家一起去了一場小型放映會,他才第一次看到內容。

父親儘管因為職務不能發表意見,但最親密的家庭溝通,往往也未必反應在言語上。

這兩日,在雅瑯的社群網站上,她發了一張照片,是父親捧著她的影展獎杯,仔細閱讀上面的中文字,神情驕傲。

“我的母親也很高興,她說的是,'雅瑯把我拍的真酷,我一定會多了許多女性粉絲。”

(本文特別感謝吳文哲共同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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