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
我一直把上班當作人生苦難的開始並把買房看作折磨的終結,從上財畢業後打拼了4年,終於在閔行買到了算上公攤總共80平的學區房,父母自作主張,從安徽找來了我數十年沒見的遠房親戚的裝修隊。最初的那幾天,我中午都會抽空去看一下他們的進度,在滿屋的電鑽聲與木工們難以名狀的毫州方言裡,幻想這座透支我二十年薪酬的商品房裡即將上演的美好生活。最開始我還妄圖跟帶隊的那位我的遠方親戚聊聊家常,但自從意識到我僅憑每次過年回老家那短暫的相處時間裡學到的方言完全不足以和他建立起正常的溝通後我便不再做更多的嘗試,更何況要不是出於這種可有可無的血緣關係,我一點也不喜歡他那莫名其妙的笑容下蜷曲的皺紋,甚至有些可怖,讓人想起今日說法裡某些四處流浪的殺人兇手。我頗感無聊地看著我一無所知的裝修流程,看著這些膚色黝黑的安徽農民工頭頂流下的汗被額頭的褶皺阻隔,再從太陽穴處流下來,每當我和他們不恰當地四目相對時,他們總是會報以一個地域遺傳般的尷尬且讓人毛骨悚然的笑,接著繼續扶尺的扶尺,上釘的上釘。有一次我來的早些,工人們在房裡席地而座,外賣還沒吃完,小年輕們看我來了該吃吃該喝喝,年長的則像徵性地起了下身,假裝馬上要幹活。我一下子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就想起老家過節時那種讓人渾身難受的宴會,自己像一個異鄉人一般和他們同坐一桌,主人來收份子錢,客人擠出笑臉祝賀。他們也是,永遠離不開窮山惡水環抱的舊村落,賺到的錢要么給兒女去另一座城市揮霍,要么建成鄉下的小樓房,上海沒能在他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入住新房的那天也是小寶入學的第一天,我和妻子早上就搬過來,花了一天擺弄家具,晚上做晚餐時卻接到了電話,幾句呲牙的方言彷彿穿越電線的電流本身,我花了好久才知道打來的是負責裝修的遠房親戚,他們走前把一套工裝尺留在了我們這,希望我幫忙保存一下,等他們裝修完杭州的幾套房子後回上海再來拿。回到吊燈下不大不小的餐桌前,妻子抱怨新的抽油煙機似乎對不准灶口,炒球白菜的煙怎麼也吸不住,刺鼻的氣味嗆得人鼻子發酸;小寶低聲地說,他在新學校還沒找到新朋友,同學底下一起玩都說上海話,他融不進去。我嘴上安慰著他倆,心裡卻不怎麼煩躁,我彷佛從山崖走到了海灘,雖然仍有海風推動的層層波浪,但遙看遠方平靜的天際線,一種一切塵埃落定的舒適感就包裹我的全身,把我徹底暖化,推入夢鄉。
早晨驚醒的我發現已經遲到了,妻子不在枕邊,母子倆都不在家裡,我一個人穿好衣服之後拿起麵包就衝下樓,乘上了前往公司的的士,直到在公司裡完成洗漱後我都還未從看到空曠的房間時的那種驚恐中緩過神來,為什麼我妻子沒有叫我就已經去上班了?小寶也早就走了?我一邊處理著報表一邊被這個場景糾纏不休,不斷地把內容填錯又不斷地重來。還好工作的重擔最終徹底地擠脹了我的腦海,代表著新機會的新項目給我又打上了一支興奮劑,直到下班後我在星強街的24小時便利店因為口渴買了一瓶可樂,抬頭望向西北天空的月亮時,才重新回憶起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早晨,就彷佛起床後發現我的房子變成了毛坯房,那種發自心底的恐懼混雜著難以表達的潛在慾望。回到家裡,小寶已經吃完回臥室做作業,妻子為我熱了下剩飯,很對不起地跟我解釋說,她昨晚做了噩夢,夢見家裡鬧鬼,牆壁是活物,她聽見無數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四面傳來,像是在交談又穿插著笑聲,彷彿潛伏著地生物們在籌備著什麼可怕的計劃,要把她覺得重要的東西偷走,她覺得自己時刻都在被注視著,早晨醒來依舊驚魂未定,刷牙時擰開的水龍頭髮出了悠長而巨大的嗡響,彷彿是靠近南極的鯨魚在向整個深海發號施令,這一度讓她懷疑夢是真的;直到到班,她才意識到我還沒醒,她還給我發了微信,但我一直沒回复。我這才發現自己一天連社交軟件都沒打開。飯後,我想去小寶臥室看他,他正在檯燈下尺規作圖,我本來想和他聊聊今天學校的生活,沒想到他說他也做了噩夢,夢見他邀請同班同學到自己家裡玩,結果一到家發現家里大門變得特別矮,同學們一邊彎腰進屋一邊笑話他房子太小,說他是小人國的居民,然後他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真的變得和門一樣矮,他回頭仰視自己的同學們,就如同看見萬佛寺主殿裡的銅彌勒,鐵天王,張牙舞爪,小寶哭著驚醒了。我心底里一下子不是滋味,只好安慰他別在意,告訴他人有的時候不要太在意社會的目光,你不能活在別人的度量裡。
不知不覺,我也被這對母子的噩夢蘊含的焦躁感染,只好自己安慰自己。我穿過略微有些逼仄的走廊去洗手間洗澡,卻不小心頭撞到門頂上,然而等我忍著疼痛再站起來時,卻又明明比門框頂矮。晚上,妻子跟我聊說總覺得走廊太黑了,看起來越往裡走越窄,讓人都不敢進主臥,希望加裝一個頂燈,更安心些。我點點頭,默默地把這條記到待辦列表,還沒來得及鎖屏就沉沉睡去。
時間飛速地流逝,每天的生活都恍若是昨日的反复。每當我上班時總會把一切忘得乾乾淨淨,下班後作為生活本身的記憶卻往往只能存活四個小時,我隱約記得這半個月每天晚上我都並不怎麼順心,但我卻無論如何也講不出來具體發生了什麼,我有時候都搞不清到底哪個人才是我,如果下班後的我才是我,為什麼我對下班後的自己毫無記憶?小寶的成績怎麼樣了?和同學的關係怎麼樣了?他的臥室門時常緊閉,我加班越發的晚,到最後只能在半夜去廁所的走廊上遇見,看到彼此在昏暗的燈光下散開的頭髮,渙散的眼神也對不上,只像兩台沒有生命的喪屍。妻子怎麼樣了?她每天為什麼睡得這麼早?她是否還有噩夢,夢見的是否還是房間鬧鬼?有天,新項目一個接一個,我到家時已經十二點了,深夜的我打開大門卻險些被門檻絆倒,我只喝了點啤酒,卻總覺得實木地板不平,走路搖搖晃晃,一磕一拌地才摸到主臥的門把手,幽暗的房間裡我放肆地撲到床上,喜出望外地把她叫醒,跟倦容滿面的她講我的這個月的考評是S,沒想到她只是苦笑,提及貿易風向改變,她那邊公司業務幾近荒蕪,前景堪憂,然而這還不是身為妻子的她最擔心:小寶在新學校的課業並不順利,英語趕不上這邊學生的平均水平,數學更是得不到分,如果下次再不及格,或許咱們家也要第一次體會到被老師請家長的滋味。我趕緊跟她說對不起,她立馬就哭了出來,她這幾天果然仍然做噩夢,夢到她聽見走廊里里有刺耳的抓撓聲,出來看見是小寶拿著一把水果刀不斷地劃著牆,說這堵牆面和地板不垂直,勾股定理不成立.他要把牆剜正. 我越聽越心疼,眼淚止不住的滴到枕頭上,不停地跟她說對不起,不該把家裡的事全丟在她身上,告誡她多休息,等我這段時間忙完了,你就把家裡的事情交給我負責。我們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第二天我回來的夠早,和帶著廚餘垃圾下樓的妻子碰了個照面,看著她搖搖晃晃的樣子,我越發覺得自己虧待了她。餐桌上,妻子說她明天要試試另幾家公司的面試,小寶跟我說他上次考試數學還是不及格,老師讓明天請家長,而我明天就要和甲方簽協議了,實在沒法脫身,就說只能跟班主任推遲了,讓他跟老師解釋一下並道個歉,小寶一下子激動了,說自己的尺子有問題,他錯了的那題量線段長度,考試時量出來明明是2.4cm,結果考完了就變成3.2cm了;突然電話響了,那頭又傳來了那令我毛骨悚然的詭異聲調,每當我聽到這半懂半不懂的方言時都彷彿在接受鐵處女般的酷刑,遠方親戚尬笑地說他們施工隊馬上要回上海,跟我約明天晚上我在的時候過來拿一下那套測量尺,小寶突然失心瘋般地大喊:就是這套尺子不准!我一下子呆住,又迷惑又氣憤地問他什麼意思?為啥要用別人留的大套尺?為什麼不自己買?小寶又陷入了冰冷的沉默,只是用鋁勺把碗裡絲狀的青椒洩憤般地一段一段切開,我趕忙跟對方說抱歉。掛斷後,我把小寶叫到他的臥室,逼著他看我用那把度量工尺量他量錯的線段長度,他看著刻度上的3厘米多兩小格一言不發,像失了魂一般的只靜靜地流淚,我看著他越是不能理解,反而越是生氣,我為我兒子的懦弱感到徹底地憤怒:面對一道粗心量錯考試題也一定要裝無辜。於是,我從他包裡把一套工俱全沒收了,給錢他明天自己買一套考試用尺,轉身回了主臥,留下小寶一個人呆在房間裡完成今天的作業,直到11點半,從小寶房間傳來的那筆尖細密地戳擊紙張的聲音才終於消停。
晚上,我睡的很差,明明關窗的臥室裡吹來莫名的風,我一直往床的一邊翻滾,似乎被什麼有磁力的東西吸住了自己冷得像鐵塊的身體,我做夢了,夢裡我來到了一個離奇的小人國,這裡的人住的歪歪扭扭的粘土房,黃色的土牆上扣出了狹窄的門和窗,屋頂傾斜披著碎瓦。我走進去堂屋,才意識到這不是小人國,這是我農村老家的房子,我的父親和爺爺在這些房子裡住了五十年,房間內壁的粘土牆上可以扣落乾燥的土塊,五十多年裡,有多少人主客在里屋取暖時都扣落過土牆上乾裂的泥塊。突然,我的耳邊又一次傳來了那詰屈聱牙的,似懂非懂的方言,有人回來了,有人回來了,那方言變得更嘈雜洪亮,我聽見大木門吱呀地被推開,一束光射入漆黑的堂屋,投射出一個奇形怪狀的影子,那影子越來越巨大,那對話越來越難懂,那聲源越來越接近……
簽字的過程並不順利,當我滿懷惆悵地回到家中時才意識到:今晚也只有我一人,妻子的面試在城北,她今晚借宿在同學家裡;小寶今天放假,既然我沒時間見老師,他一早就回了老家找我父母玩。我心不在焉,進門時又一次險些被門檻絆倒,彷彿住了一個多月的房子卻是第一次進。我在還未消散的油煙裡吃著自己炒的小菜,感覺吊燈的燈光偏暗,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東面牆上的窗戶似乎不斷地在向南邊側歪,我感覺自己迷迷糊糊地出現了幻覺,走路也腳下不穩,把佈滿油漬的碗碟堆進池子裡,轉身就往走廊去,這次的走廊口很窄,裡面也沒有頂燈,我看向那昏暗的主臥門,卻感覺越走越寬敞,主臥的大門就像教堂的大門,我推開門,躺倒在月光下香軟的床上,側頭看向南面的落地窗外,突然感覺整個房間傾斜了,我從床上滾了下來,一下子撞到落地窗根,我從十多層高的房間向外瞥見整個大地,下面是還沒拆遷的棚戶區,棚戶區夜裡點著寥寥幾盞橙黃的燈,照亮鱗次櫛比的石棉瓦屋頂間留出來的小路。高層的風呼嘯過我的耳畔,卻彷彿夾雜著什麼活物的低語,我聽見他們在牆紙的背後潛行,或者是牆本身就在活動,在交談在躁動在竊笑,我感到渾身發冷,開始懷疑自己買到了鬼屋,這棟房子是不是之前發生過命案,或者風水不好,是不是死過人,或者是建在墳地上,我雙眼懷疑地四處張望,雙腿卻驚慌地把自己往牆邊蹬,一不小心自己撞到了一個袋子——是放裝修隊度量公尺的袋子,我像著了魔一樣地慌張地打開袋子,拿出了那把鋁製的尺子,尺子上的刻度在月光下若隱若現,時而是1時而是0,我極盡全力的站起身來,一路跌跌撞撞的沿著走廊出去,卻彷彿被鐵鍋翻炒的菜葉,找不到任何一處平衡點的左右碰撞,牆壁彷彿不是垂直的,門框彷彿不是方形的,走廊比以往更長,小寶的臥室比以前更小,我打開檯燈,在他的書桌上瘋狂翻找,抓出他那張考試卷子,找到那道他量錯的題,把尺子拍上去,顫抖的手不斷地對齊著0刻度線,我感覺耳膜發堵,喉嚨髮乾,我盯著快要皸裂的眼睛看向那個唯一能取得救贖的數字——
接著,我聽見門鈴聲,緊接著,我聽見那無法名狀的方言從門外穿透牆壁包圍了我,不,它是從我的心底在向我低語,他從我心口發出,我倒在地上,用尺子壓住自己的胸口,我害怕惡魔從我的心臟裡蹦出來,看著我,撫摸我,撕咬我,我看見這棟房子的每一面牆上都生長出一條會游動的鉛垂線,我看見門窗變成多邊形,變成星形,餐桌變成曲面的,非歐幾里得的,排煙管抽長,自交,變成莫比烏斯的,克萊因瓶的,我看見地面變成波浪,房頂像呼吸一樣起伏,我繼續聽見門鈴聲,我終於回憶起了某种血脈深處的記憶,所有恐懼也變得如此熟悉,我終於學會了,我開始流著淚狂笑,身體肆意的抽搐,我把尺子折斷,我明白了,我很清楚地聽清了那多少次糾纏著我的詰屈聱牙,毛骨悚然的方言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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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寫於疫情期間,是參與某文學社社內組織的“尺”徵文即興練習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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