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朵拉的档案之七|消失的哈伦湖与追逐永续的梦(让爱发电第二季)
搭乘国际航班来到荷兰的人通常会在阿姆斯特丹史基普国际机场(Schiphol)降落。机上旅客在等待飞机滑行到定点之前,可能会注意机上萤幕显示的高度有时竟会低于海平面数公尺之多,坐实了「低地国」的名声。但不多外人知道,机场所在的这个地方直到不很久以前都是一片广大的沼地湖泊,据称自十五世纪以来便有「船只陷阱」(schip+hol)的恶名。这一带直到1916 年才被当作空军基地来使用,但一战之后就不再具有军事用途,民航机的起降则始于1920 年,逐步发展成今天的规模。
这过程当然并非一蹴可几,毕竟要将一片荒烟沼地转变成占地28 平方公里稳固坚实的机场绝非易事,而且实际上被填起的土地远大于今天的史基普机场,原本是一片汪洋般的大湖,被称为哈伦湖(Harlemmermeer),根据1911 年版大英百科全书所载,哈伦湖被填起之前的面积是46,000 英亩,约为186.16 平方公里。考虑一下台湾日月潭的面积是7.93 平方公里,曾文水库面积为17 平方公里,大概就不难想见当初哈伦湖的样貌了。
这座大湖有个前世今生的故事,而今天为我们领路的依旧是档案学家燕鸻什,他的专业生涯就以消失的哈伦湖为起点,这消失的大湖也让我们一窥档案研究在土地规划方面扮演的角色。
今次内容大要<br class="smart">一、一个湖泊的消失有何重要?
二、排干哈伦湖:十九世纪的三角洲工程三、不能停止抽水的荷兰:哈伦湖的历史对未来的意义附录:荷兰为什么还没被水淹没?
问:当初为什么研究哈伦湖消失的历史?
燕鸻什:不是我想研究,而是有这样一个研究计画的奖学金,我为了拿学位就接受了。那本来是一个整合型的研究计画,分成三部分,要由一个历史学家从事档案研究,厘清十九世纪将哈伦湖排干的始末原委,由一个环境科学家就此类淤田活动提出永续性的分析,另有一位电脑科学家配合开发模型。不过最后只有我完成研究,另外两人都中途放弃了。
我是在1991 年拿到博士学位,也就是说,这项研究是在1980 年代末期展开。当时莱顿大学之所以开出这样一个整合研究,并且提供三个人各四年的奖学金,跟一直以来历史学界普遍流行的一个看法有关,那就是「十九世纪将哈伦湖排干填起的计画从开始到结束都进行得很糟」,因此在环境永续思想开始广受欢迎的时候,莱顿大学就希望透过研究哈伦湖的消失,为未来的土地永续使用规划做出贡献。
不过长久以来,人们基于对政府的不信任,一直相信政府一定只想消除水患,少被民众责骂,但我在档案管理耗了四年,读遍了当时相关的政府文书,尤其是为执行哈伦湖排干计画而成立的的特别委员会的档案,结果显示,当时的政府和特别委员会其实尽量将各方利益考虑进去,例如淡水渔业、农业、军事安全等等,而不是只看排干哈伦湖以后能够降低多少水患风险。
问:当初为何要排干哈伦湖呢?
燕鸻什:十九世纪的哈伦湖是阿姆斯特丹、哈伦和莱顿三个城市之间的宽阔水域,是一个跨南北荷兰省的大湖。我们从史料记载知道,哈伦湖在罗马时代还不是湖泊,而是泥炭沼泽,后来慢慢演变成湖泊,零散的湖泊又随着时间经过,逐渐汇集成一个大湖。泥炭沼泽变成湖泊并且不断增长,这样的地貌变迁在荷兰有个特殊的名称,叫做「水狼」(waterwolf),有些十七世纪留下的地图上还有象征荷兰的狮子与水狼争斗的图样(下图) ,一方面可见荷兰人深受水患之苦,另一方面这个字眼也很生动的描绘出湖泊像动物一般「生长」的动态。
就像台风之于台湾,洪水在荷兰是家常便饭,但总有一些特别严重的水患,会让当时的政府决心下手处理水狼。导致哈伦湖消失的灾难发生在1836 年,先是11 月来了一场飓风,把大水冲往北方的阿姆斯特丹,一个月后圣诞节当天,又一场飓风把水往南方冲往莱顿,淹没了莱顿的街道。可以想像两荷兰省已经忍无可忍了,于是隔年国王威廉一世就指派了一个特别委员会,并且获得国会的许可,要真的下手干掉哈伦湖。
怎样把一个湖泊干掉呢?简单的说,要先沿着湖泊挖出一条环状运河,把大湖隔绝起来,让河水无法流入,然后再用机械方法把内部的水全部抽出排干。当时被环状运河隔出的水域面积大约是186 平方公里,哈伦湖的平均水深约是4 公尺,粗略估算要排掉约7.5 亿公吨的湖水。好在十九世纪已有蒸气引擎可用,不然若以传统的风车来从事这项工作,恐怕无法负担时间与金钱的开销。从1848 年起,总共三具蒸汽引擎先后启动,一直进行到1852 年7 月,终于把整个哈伦湖抽干了。一片在历史上存续了许多个世纪的湖泊,在短短数年之间就彻底消失,实在是相当惊人。
我说蒸汽引擎,大家可能会往火车引擎的方向去思考,不过排干湖泊需要的引擎比那还大。三具引擎都从英格兰引进,其中之一在哈伦湖被排干之后还持续运作,直到1930 年代退役,改建成一座博物馆。
⇩ 图为排干哈伦湖的三具蒸汽引擎之一,也是当时最大的蒸汽引擎,现在是纪念博物馆。
哈伦湖消失了,这可能是荷兰境内的湖泊无法回避的前途吧。但是排干一个湖泊的代价几乎可以说是无限大,因为一旦开始排干湖泊,这个抽水的活动就永远不能停止,只要一停止,被排干的土地很快又会被水淹没,一切变成白忙一场。也就是说,自从1848 年哈伦湖开始抽水,这工作至今没有停止过,今年已经是第173 年了。事实上荷兰有约半数国土处在这样「相对危急」的状态下。一旦停止抽水,阿姆斯特丹、海牙、鹿特丹等大家熟悉的大城市都会淹没在水下。
⇩ 下图将荷兰国土依照与海平面的相对高度,分成海平面以下(深蓝)、海平面以上0-7 公尺(浅蓝),以及高于海平面以上7 公尺(米色)。这些低于海平面的地区都是抽水造成的,因此只要人们还想保有土地,就得永无止境的继续抽水。
问:现在大家后悔排干哈伦湖吗?
燕鸻什:就我所知是没有,虽然抽水的工作不能停止,但整体而言,大家对结果感到相当满意。现在荷兰以西南部的三角洲工程(Deltawerken)闻名,那是全球最大的防洪工程,而哈伦湖排干计画就被现在的工程师们形容为十九世纪的三角洲工程,从规划到执行都尽了那个时代能尽的努力,政府真的做得不错——这绝不是在替政府护航,我把这些意见写进论文的时候,我可不是政府的顾问,还在为我自己的学位努力呢,再说十九世纪的政府也轮不到我来护航。
我在研究过程中意外的发现,一些我们现在抱持的观念,未见得就如我们以为的那么「先进」或「新颖」。当时我所读到的档案资料里,不乏「将土地还给水」的主张。我们以为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新领悟,其实这类意见早在十九世纪中叶就出现了,太阳底下真的没有新鲜事。再换个角度思考,湖泊具有调节河流流量的功能,而水患是荷兰最大的天灾,湖泊愈来愈少,意味着水灾的严重程度只会与日俱增,要说早一两个世纪没有人能够顺着这么简单的逻辑,来主张把土地还给水,这样的想法也未免太自大了。
就我所知,现在齐兰省的海德维何淤田(Hedwigepolder)就正在「回复原状」。这片土地是在十九世纪才排干了水,成为淤田,但人们在这里与水争地已经有很长的时间,至少可以回溯到十七世纪荷兰独立战争时期。 2005 年,荷兰和比利时签订一项条约,两国各让出一片淤田,好扩大名为萨夫亭赫淹地(Verdronken Land van Saeftinghe)自然保护区的面积。虽然海德维何淤田的面积不过3 平方公里,要将这样一片长久以来有人居住使用的土地「还给水」,还是非常困难的工作,经过很多的折冲,直到2018 年才终于展开计画,预计2022 年将可以导入水流。
⇩ 即使海德维何淤田的「回头路」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曾经在此生活工作的人们还是难以接受。图为当初抗议人士设置的「不要回复淤田」标语。
问:既然当初排干哈伦湖的计画是国家级的计画,为什么你的主要档案研究地点会在北荷兰省呢?不是应该去海牙的国家档案馆吗?
燕鸻什:当时荷兰的国家档案系统还是旧制,有一个国家总档案馆,总档案馆在各省又有分馆。因为哈伦湖排干计画的执行主要在北荷兰省,档案就保存在国家总档案馆的北荷兰省分馆。当年我在哈伦做档案研究,不是去现在的北荷兰省档案馆,而是去国家总档案馆的北荷兰省分馆。后来国家总档案馆改制,裁撤了各省的分馆,原先在各省的档案就转到各省的档案馆去了。也就是说,当年我读的那些档案,现在确实保存在北荷兰省档案馆。其实这在档案管理上很糟糕,把系统整个弄乱了。我曾经想过,对国家档案馆提出建议,但这么一来,国家档案馆必须另外找一个档案学教授来审核提议,那⋯⋯好像没有这样的人,我不能球员兼裁判啊,只好算了。
不过,我以前好像也说过,档案的使用和地方结合得越紧密越好。哈伦湖毕竟一大半在北荷兰省境内,档案留在北荷兰省也算有道理。再者,不管什么东西,一旦进了国家档案馆,与一般人的距离总是比较远一点。
问:讲到与在地的关联,这样的历史地理学研究也有「田野」可言吗?
燕鸻什:哈伦湖排干以后的新生地沿用这个名字,也叫做哈伦湖,但是我在研究期间一次也没有去过哈伦湖。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去看看自己研究的地方,我回答,因为那个地方已经不见了啊,而且不是最近才不见,不见已经一个多世纪了,早就面目全非,就算我经常去那里逛逛,对研究的本身也不会有帮助。反而是我在拿到学位以后去拜访那片广大的淤田,自己感觉好像是以一次造访为研究和特定的人生阶段划下句点。
那是我当时的想法。那时候到现在又过了三十年——到今年九月就满三十年了——我倒觉得将一个湖泊的过去和现在重新连结起来,对大众呈现出来,可能是一个让新生代理解、想像未来的好方法。
⇩ 荷兰西南部是莱茵-默兹-斯凯尔特三河汇流入海所形成的宽大三角洲,三角洲工程就是将这整个地区防护起来的计画,工程大要可以参见文末Ted Ed 的短片《荷兰为什么还没被水淹没? 》下图为三角洲工程的其中一部分。
之前我提到海德维何淤田,那是一个面积相对较小,行政与法律问题都相对容易的个案,但就算更大面积的淤田在法律上和技术上同样可行,我们也不可能把一半的荷兰国土都「还给水」,我们这一代所能够想像的最好情况就是「三角洲工程」,这恐怕真的是我们当前技术的极限了。当然,技术会不断发展,三角洲工程必然还会有未来的升级计画,但什么技术也比不上整体的人民意识重要,如果人民对于土地没有一个比较全面的、将时空一并考虑的认识,我们恐怕不容易想像所谓的「永续」规划和发展。
当年我的研究有一大部分在于厘清,哈伦湖淤田为何最终是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我读了各种各样的档案资料,终于了解到那不只是一个排干湖泊的工程,也是一个基础规划的工程,比方说水排干以后,哪里该有运河可以行船,哪里要建造道路,哪里可以有农村,哪里要供作军事用途,一切怎么分配布置⋯⋯,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国土规划。这个规划过程是我们作为后世的人可以参考的,因为我们还会继续制造淤田,也还会继续把土地还给水,荷兰人会一直继续这些工作,直到有一天人类无法再以任何方式抵抗自然的力量。
就算迟早有那一天,在那之前,我们还是应该善尽居民的义务,好好的规划土地利用——不管是把河流湖泊变成淤田,还是把淤田还给河流和湖泊。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个年代的人能够抱有的最大的理想了。
附录短片:荷兰为什么还没被水淹没?
TED Ed: Why isn't the Netherlands underw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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