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下一顆聖女果
星期一的下午,無論怎麼呼吸都感覺自己像一枚繭。坐著,站著,就連走著也是。人把自己整齊塞進鞋襪裡的星期一。
我還沒有看過《日出》,此時卻知道陳白露有一句台詞:“太陽升起來了。可是,我們要睡了。”
眾人哈欠連連,嗑瓜子的聲音也清脆。我吃下一顆聖女果,汁液開始咬噬口腔內壁的傷口,疼得我瞬間從自己那枚繭裡鑽出來,很無聊地開始搜索:“為什麼傷口好不了”。
原來醫學上稱這種情況為“慢性傷口久久不愈”,聽起來是有一點傷心的意思在。不過小時候膽子大,喜歡上蹦下跳,應該吃過不少苦頭,也受過各種大大小小的傷了,怎麼當時就沒有人發現呢。
話這樣講,是不是也有一點幽怨和自憐。但此事確確實實是我自己發覺,自己要來承受苦果的。
我記得是有一個學期在宿舍,使用水果刀時不慎削到了左手的中指一側,雖然說也不暈血,但是看著鮮紅的血液一股一股地湧出傷口,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害怕。室友拉著我的手去開水龍頭,嘩啦啦順著衝了下來,水池裡狼藉一片。
傷口疼得沒有知覺,也不知道在哪,反正記得是壓住了,就胡亂扯一卷紗布來裹上。第二天換紗布的時候,才發現那道傷口根本沒有癒合的跡象,只是還不停湧出新鮮血液,把人給嚇壞了,忙讓我去醫院包紮。而護士看了我的傷口,也作驚訝狀,多嘴提了一句,別人也是昨天受傷,今天癒合得好好的,怎麼你的倒像是新傷一樣呢。
不知為何,這話聽起來像是怪我自己不好似的,於是一低頭,眼淚就掉下來了。她只以為我是疼的,於是笑著安慰說,很快就好了,要給我用一種很是聰明的凝膠,可以幫助凝血。原先心里莫名其妙滿起來的酸楚,一寸寸減下去了,先是眼眶,然後是哽咽的喉嚨。一顆心卻是沒有辦法了,早已被浸得酸酸的,如果旁人稍微再說上一句,又要立刻漲滿起來。
從那以後,我就發現,我其實一直很害怕別人說我身體這裡不好、那裡不好,感覺比起說我這個人不好還要厲害上百倍,簡直像是能殺死我了。
但我至今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不過別人一提起,我就要低頭為自己掉一掉眼淚,這樣一來反而愈發坐實了別人先前所說的話。誰叫我偏忍不住要作出這樣一副可憐樣子,看起來正是為此難過呢。
後來有一次上街去,遇見一對母女,聽見媽媽低聲說,這個對身體不好,她那看起來只有三歲大的女兒卻脆聲說道,我就是要身體不好!
我聽到這話,一時間愣住了,就那樣停在原地。直到她們越過我,大步朝前走去,終於消失在人潮裡。而我還久久不能回神,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一直在重複那句,“我就是要身體不好”。
我就是要身體不好。
我就是要身體不好。
除了震驚之外,我心裡竟然升起了一種屬於自己的報復的快感:我就是要身體不好呢。這樣一來,原先那種莫名其妙想要遮住的感情彷彿得到了出口:我就是這樣的,我就是要身體不好。
這種感覺並非簡單生成,然後盤亙在那裡,可以任人擺佈。它幾乎是拼命往上升、往上躥的,它想要快快地落在一個倒霉傢伙的頭頂,好將所有的怒火全部發洩給他,包括被他無意指出的破敗,也一併還給他。
我不願只是再低頭默默地流淚了,如果不能做到歇斯底里,往往就是無病呻吟。所以我應當惡狠狠或風輕雲淡地將那把刀子推開——我以為是能殺我的一切武器,我將它們扯碎在眼前。
這是我一直存在的受害幻覺,先前我總是搞不懂它。
你傷害我,我只會比你更加傷害我自己——我殺害我,加速直至奔向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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