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啊,你果然一去不返了嗎
假如我早知道父親要走,也許就會多留意一些。也許會更加認真地聽他背古詩詞,在假期獨自完成寒暑假練習冊上的數學附加題。我會更加密切地關注他的行為,記下某些關鍵性的東西,把足夠多的記憶塞進腦海,供以後慢慢取用。也許我因此就會有不同的表現,做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也許會成為一個值得他留下的孩子。但於事無補,父親還是走了。
我親眼看著這個人的背影越來越遠,直至完全消散,失去父親的日子成倍增長,相比起他留在我生活中的時間要多得多。因此我時常感覺他不是父親,而只是僅僅與我重疊一段短暫時光的人,也許是朋友,也許是陌路人,最終化成故人。在心底響徹的瞬間,記憶轟然倒塌,分量卻彷彿比“父親”二字更重一些。故人啊,你果然一去不返了嗎。
1998年,我在大山深處的村子出生,那些地方至今還沒有通公路,要先乘坐大巴,搖搖晃晃幾個小時,在鄉道旁下車,再連續走一兩個小時的山路才能到家。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村子裡只剩下老人和小孩留守。父親也常年在外打工,但也許是出於憐憫和不捨,就在我的出生的那一年,父親回到村子,陪我度過了短暫的童年。但那時,整個世界在我眼中,有如童話王國。
沒有人啟發我住在山里,我從出生起就住在山里。現在回想,那房屋不過是極矮小的一座木架房,年幼的我卻連門檻都攀不上去,常常坐在門口等父親挖蘭草回家。有時候他會帶回一截漂亮的樹枝給我,等放下背簍後,就和我一起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取回我手中光滑筆直的樹枝,用彎刀劃出均勻的紋路,再熟練靈巧地剝開來,得到一段漂亮的完整的樹皮,給我做口哨玩。
房屋背後是小山,那裡有成片的竹林,我還走不動路的時候,就會跟著父親去挖筍了。還有一處角落長著野生的板栗樹,到了秋天,父親會帶著我去撿板栗,他爬到樹上去搖樹幹,而我就在下面撿。那些渾身長滿青刺的傢伙,根本不敢用力握,會扎到手,要輕輕捏起一個來,放到旁邊的石頭上,再找一塊順手的石頭砸下去,就把板栗砸開了。剝下那層長滿刺的果皮,取出裡面嫩嫩的果實來吃,味道很清甜。
也許是因為我小時候愛吃果子,或者父親本就很喜歡果子,有了板栗樹還不滿足,他在房前屋後種了李子樹和桃子樹,再用它們相互嫁接,十分得意地炫耀向我炫耀,今後同一棵樹上會長出李子和桃子來。於是我一直期盼著,雖然一直從未見過,卻認為那一定是非常偉大的景象。那是父親一手為我創造出來的,在我小小的童話王國里,他無所不能。
雖然一直住在山林裡,腳下常常沾滿泥巴,但父親其實是很文氣的人,或許二者又並不相悖。他在院子裡教我背詩、寫字和算術。雖然很多詩都已經忘了,或者在上學以後就混作了一團,但張繼的《楓橋夜泊》尤其記得牢靠,因為他還教過我一首歌: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濤聲依舊,不見當初的夜晚/今天的你我/怎樣重複昨天的故事/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小時候我們家沒有電視可看,所以我一直以為這首歌是父親的,為了讓我記住這首詩而唱,所以我一直將它牢牢記在心底。懵懵懂懂長大後,發現世界上也有別人唱這首歌,才明白並非父親一人獨有。但因為小時候的記憶,依然覺得這首歌好聽,始終不同於別的歌。它第一次向我展現,是二十多歲的父親站成筆直一棵青松,向家門口的大山獻唱,在暮色中一遍遍迴盪。
對我而言,那是一種陌生的感情,我覺得歌很傷心,他很傷心,但我不知道他在思念什麼,明明他的故鄉就在這裡,就在他的腳下,一低頭就能看到的地方。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問出答案了。
很多年我都沒有再聽《濤聲依舊》,是有“預謀”地要將這位故人從記憶中抹去,悄無聲息。
有一天傍晚看《再見氣球哥》,影片中又傳來了這首歌。 《譚談交通》的主持人譚警官找到了那位很多年前曾出現在自己節目中的氣球哥,他住在200塊的出租屋裡,還有幾十塊沒有付清,為了請譚警官吃飯,他甚至就不吃午飯了。因為當年在《譚談交通》節目中唱歌的視頻傳播而走紅,今天的氣球哥站在陽台上想為譚警官唱一首《濤聲依舊》,剛剛開腔就被隔壁鄰居嫌吵打斷了。
但這首歌在我心底繼續流淌,我彷彿看到了二十多年後的父親重新站在我面前,站在那破敗的陽台上,準備唱一首《濤聲依舊》。氣球哥的生活,就是父親離開時的生活,靠搬運貨物賺取十幾二十塊的生活費,聊以度日。
他是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的,帶著我所有的童年記憶離家而去。
這麼多年來杳無音訊,也許就和氣球哥一樣,我想像有一天他會出現在我面前,笑著攤開手說道:“如果我房子好一點的話,我早就想與你相見了。”但是沒有這一天了,影片中的人只不過是世界上千千萬萬與他命運相似的普通人。
失去了父親的我,早早走出了自己的童話王國,但也因此將它完整保存。製作口哨的樹皮還和父親剛剝下來時一樣柔軟,青板栗是甜的,屋後的竹筍在雨後齊齊冒出來,父親曾親手嫁接的桃李還在繼續長,有一天高過房頂,終於結出桃子、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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