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琳达•布彻
沙维罗,加速主义一脉,惯以审美论见长,融德勒兹-瓜塔里、马苏米、詹姆逊于一炉,熬制七七四十九周天得<后电影学>本经,故<电影学>儒生或有所闻,而此为沙式早期见习<理论小说>(theoretiical fiction)《末日巡逻队:一个关于后现代主义的理论小说》之第三章。在本书中,作者深谙<千高原>写作学,文本跨际豪放不羁,从漫画家到精神分裂者,从世界首富到理论巨擘,无所不包,这些人物与其说是被著书立传的对象,毋宁说是千禧年焦虑(1996)里的自引式<奇点>,如本篇冠名My Bloody Valentine乐队之Bilinda Butchers,却不仅写她一人,或曰,她并非以生平的方式现身,而是以<所作>的<声响>被解离——全未在写她,全都在写她。另:中括号内解释文本为译者所加;行文涉及漫画《末日巡逻队》的剧情,如有误译,请多包涵。
很吵,非常吵。回旋着的翻滚着的吉他声、咄咄逼人的失真和回授。无休止地重复着很难说得上有调性的旋律。炫目的频闪灯。噪音接近疼痛的临界点,甚至是耳膜破裂的临界点。这种音乐不仅会刺激你的耳朵,还会让你全身心投入其中。它紧紧抓住你的身体,滑过你的皮肤,穿透你的口腔,滑入你的体内,挤压你的内脏。你会被它的攻击弄得遍体鳞伤——或许也不尽然。因为在纯粹噪音的侵略性之外,这种音乐在某种程度上是惬意的、诱人的,甚至是爱抚的。 “大约30秒后,肾上腺素开始分泌,人们尖叫着挥舞拳头”(马克•坎普[Mark Kemp]语)。但紧接着,你的身体和大脑中的某些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大约四分钟后,平静占据了上风。噪音仍在持续。五分钟后,要么一种完全平静的感觉占据上风。要么就是暴力”可能是两者之一,也可能是两者皆有:你再也无法理解这种严重的对立。这也许就像禅宗的顿悟,或者是死亡前一刻的内啡肽亢奋。噪音“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接受程度”,“我的血腥情人节”(My Bloody Valentine)乐队的吉他手凯文•希尔兹(Kevin Shields)说,“它本身就有了意义”,即使“我不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被崇高所充盈。你无法忍受它,也无法超越它;但正因为如此,过一段时间你就会习惯它,并且永远不想它结束。就像迷幻药物一样——至少有时是这样——感官超载仅仅是个开始。在震撼体验之外,还有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如德勒兹和瓜塔里所说,你进入了一个“微感知”(microperceptions)的领域:“事物、颜色和声音之间的微间隔,吞噬着逃逸的线、世界的线、透明的和交叉的线”[“在这个平面之上,生成-女人、生成-动物、生成-分子、生成-难以感知者结合在一起,然而,难以感知者必然生成为一个被感知者,与此同时,感知必然生成为分子性的:达到洞孔,达到物质之间的微观-间距,达到颜色和声音,而逃逸线、世界线、透明线和截面线就奔涌进其中。”(姜宇辉译本)]。事物突然一波一波地向你涌来,然后略微滑出你的视线。密集的纹理忽隐忽现。你会发现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微妙之处:摇摆不定的节奏、小和弦、浑浊的音调变化、合成特效、比琳达•布彻(Bilinda Butcher)深埋在混音中的飘逸声线。你甚至还能听到流行旋律的片段,这些旋律先是试探性地出现,然后又迅速溶解;就好像它们悬浮在化学溶液中一样。没有用足够大的音量播放《Loveless》这张CD 的听众有时会用“梦幻”(dreamy)和“空灵”(ethereal)来形容它的特质。但是,这些词语并不能表达出这种音乐实际上是多么深邃地具身化——可以说是肉体层面的贴合。声音可能是模糊的、浑浊的、“瘴气的”(瑞秋•费尔德[Rachel Felder]语);但这种浑浊是精确呈现的,是一种具体的、物质的存在。它环绕着你,笼罩着你,包围着你。从字面上理解,这种音乐的确是“太空的”(spacey),因为它似乎有很大的内部空间:可以徜徉其中,迷失方向。一切都变得模糊,就像是音乐领域中的柔焦(soft focus);一切都被其他事物所遮蔽。但不,这并不完全正确;相反,你会因意识到有如此多类型的多义性、如此多深浅不一的灰度而目瞪口呆。你的神经和内脏都在刺痛,因为它们记录着最微小的差异、最细微的变化。这些变化超出或低于普通感知的阈值。你的感觉器官被拉伸或收缩,远远超出了它们的正常范围。在这种改变的状态下,正如德勒兹和瓜塔里所说,“难以感知的东西[最终]被感知。”当然,这一切都要到事后才能弄明白。只有当一切悄然离去时,你才开始明白这一切。音乐会结束了,街上相对的寂静给了你强烈的震撼。你感到既兴奋又疲惫。耳鸣要过好一会儿才会消失。世界上的一切都或多或少地回到了它应有的位置,但却处于一种阴森恐怖的停滞状态。 “我的血腥情人节”的音乐给你留下了一种奇特的性交后的感觉:就好像你知道自己最近有过一次高潮,但你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甚至记不起来那种感觉到底是怎样的。也许这就是与外星人做爱的感觉。无论如何,音乐从未按照主流摇滚乐和其他经典叙事形式的老套路,将性爱推向高潮。但它也逃避了——或者说平息了——迪斯科、科技舞曲(techno)和锐舞(rave)等突变的舞蹈形式中强烈持续的情欲脉冲。同时,它也摒弃了“工业”声响中沮丧男孩的愤怒和焦虑。正如吉他手兼作曲家凯文-希尔兹所说,这种音乐所表达的不是“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愤怒”,而是“一种将所有情绪融为一体的音乐”。一种摆脱了特定内容或焦点的强度;一种不再与特定器官或区域相联系的色情、身体感觉。这种声音飘逸、神秘、无中心——就像布莱恩•伊诺(Brian Eno)的任何作品一样“氛围”而包罗万象,但却充满了伊诺的音乐里根本不具备的暴力的身体性感觉。
这可能与不断变化的城市空间概念有关。正如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言,现代城市体验是一种持续的惊颤——以及对惊颤的反复适应。这种重复循环令人感到压抑,但这也是本雅明寄希望于革命性新生的地方。但现在,随着千禧年的临近,这整个进程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或者说达到了边际收益递减的地步。今天,我们将都市的废墟看作是理所当然的。它们的既有性和日常性——而不是任何惊颤和习惯的循环——是新的、后现代城市主义的标志。你可以从“我的血腥情人节”和“音速青年”(Sonic Youth)等乐队或以塞缪尔•德拉尼(Samuel Delany)的《Dhalgren》为例的小说中找到这种后启示录式的感觉,也可以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描述的威斯汀博纳旺蒂尔酒店(Westin Bonaventure Hotel)的浮华建筑中找到这种感觉。这些作品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已经超越了惊颤,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甚至是一种新的风格主义——即脱位(dislocation)。如果事情不是如此混乱不堪,你反倒会感到不知所从。迷失方向(Disorientation)已经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你就像德拉尼笔下的主人公,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其他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后现代空间,正如詹姆逊所说的那样,“就像是一种必须长出新器官的要求,将我们的感官和身体扩展到一些新的、难以想象的、也许最终是不可能的维度”。 “我的血腥情人节”的音乐迎接了这一挑战,拓展了这一新的空间。可以说这是后现代购物中心的反-电梯音乐(anti-Muzak)。
这种后现代空间是“不精确的”,正如德勒兹和瓜塔里所说的:“不确定区域”,其拓扑结构是不一致的,其轮廓是含糊的。但这种不确定性并不是主观的错觉,也不是不够精确的结果。相反,它是一种完全客观的不确定性:一种本身就有明确定义的效果,而且必须精心制作。 “我的血腥情人节”声音的模糊性也是如此。他们追求的不是严谨的音乐结构,甚至也不是特定的音质,而是一种更奇怪、更飘渺的东西:比如说气氛的变化、氛围的拐点。它既不发生在噪音本身之中,也不发生在表演之中,甚至不发生在观众的身体和心灵中,而是发生在这一切之间。这种音乐与精湛的技艺、摇滚乐技巧或流行形式主义无关。它似乎是朋克“自己动手”美学的异常产物:尽管它没有丝毫自发或即兴的成分,事实上,乐队在录音室花了数年时间才剪辑出一张专辑,也是出了名的。这一切都在于一切都被分散、移位、隐晦地处理。这种音乐只有媒介,没有信息。例如,在《Loveless》的CD 中,你无法感受到独特的、独立的歌曲,因为每首曲目都会渗入下一首曲目。在现场表演中,迷失感更加强烈。灼眼的灯光照射在观众席上,让人很难看清乐队。事实上,乐手们似乎根本不承认听众的存在。凯文的头发垂在脸上,黛比•古奇(Debbie Googe)背对着观众席演奏贝斯。他们四人在舞台上站得很远,因此乐队并不像一个集体。但他们中也没有任何人作为主唱站出来,以提供视觉和音乐的焦点。比琳达和凯文摒弃了吉他手和主唱的老套角色;他们毫不张扬地、不断地交换着乐器和声线。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吉他独奏可言,歌声也模糊不清,让人听不清歌词。就连科尔姆•奥肖索格(Colm O'Ciosoig)的鼓声也几乎听不见,深埋在混音中。从传统摇滚乐的意义上讲,这支乐队并不是由其节奏部分驱动的。节奏(位于底部,是稳定的基础)、和声(位于中间,提供动力)和旋律(位于顶部,提供主线和记忆点[hooks])的常规层次被打破,并重新组合成新的组合。通常情况下,我们无法确定哪个乐手发出了特定的声音,甚至无法确定哪些声音是现场演奏的,哪些是预先合成的。总之,所有常见的线索都不见了;你被迫接触到音乐的粗糙质地和原始材料,因为你无法以任何预设的方式组织你的体验。你的注意力不断被转移和分散,即使你的感官被刺激到超速状态。这种声音是“酷”的,正是麦克卢汉意义上的“酷”:无处不在,无所不包,但同时又是非指向性的,如此模糊或“低清晰度”(low definition) ,以至于它迫使你积极地参与其中。
因此,这种扩散和去中心化,这种介于两者之间的状态,不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策略;它也是一种体验,是人们接受和感受音乐的方式。内部与外部、主体与客体之间不再有明显的区别。音乐已成为你肉体的延伸;或者更确切地说,你的肉体已成为音乐的延伸。你的耳朵、你的眼睛、你的嘴巴、你的胯部和你的皮肤都融入了这个不规则跳动的、不精确的、无限延伸的空间,这个后现代的大型商场。利奥塔称其为“伟大的短暂之肤”(great ephemeral skin):一个迷宫或镜厅,不断破碎又不断重塑。这真的很奇怪:越是“疏离”的环境(用那个老式的术语),越让人感觉亲切。詹姆逊称其为“精神分裂症”的“幻觉强度”。或者更贴切地,把它想象成一种压倒性的亲近感,既压垮你,又抚摸你。你无法描绘出这个空间,无法准确定位自己,甚至无法区分一个物体和另一个物体。一切都离你的眼睛太近,无法清晰地聚焦。充满噪音的空气让人窒息;它压迫着你的肺部,几乎没有给你足够的呼吸空间。然而,你却因兴奋而颤抖,或许是因期待而颤抖。你的全身都在颤抖。声音拥抱着你,邀请——甚至要求——一种感性的、触觉的反应。说这种音乐给人性感和性欲的感觉,尽管它无法与某一特定性别相提并论,这样说是否过分?这不仅仅是因为男性与女性在乐队中承担着同等的职责。而是因为“我的血腥情人节”的音乐具有一种可爱、俏皮的回避性;它能轻易地绕过各种与性别二元对立相关的传统区分。这种音乐既坚硬又柔软,既嘈杂又抒情;既能穿透人心,又能将人包围。你可能会认为它是雌雄同体的,既是男性又是女性。但也许最好的描述是两者都不是。 “我的血腥情人节”似乎是在某种跨性别或其他性别的空间里向你诉说:也许是在互联网上被称为斯皮瓦克代词的空间:“渠,渠的”[原文为“ e, em, eir.”]。这些由迈克尔•斯皮瓦克(Michael Spivak)编纂成地代词可以被理解为“他们、他们、他们的。”(they, them, their.)的确切的单数形式。它们构成第三人称单数,保留了复数形式对(生物的、社会的或语法的)性别的漠视或不确定性。
当然,雌雄同体和变装在摇滚乐中由来已久,女权主义的性别混合也是如此。想想大卫•鲍伊(David Bowie)、西尔维斯特(Sylvester)或“纽约娃娃”(New York Dolls)乐队。再想想从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或“裂缝”乐队(the Slits)到现在大红大紫的有色女权主义(womanist)说唱歌手、暴女运动(riot grrls)和性主张鲜明的歌手/词曲作者,这些女性摇滚歌手都曾进行过尝试,以不同的方式,试图颠覆传统的性别符号和属性。你可以通过强化、扁平化、漫画化、夸张地在引号中标注男性和女性的特征,或者以猛烈蔑视我们惯常期望的方式将它们交叉或混淆起来,来对男性和女性的特征大做文章。简而言之,就是有意识地将它们变成一种奇观或表演。但是,“我的血腥情人节”那里却发生了另外一些事情。他们的音乐与其说是在表演性地嘲讽那些陈旧的性别二元对立,不如说是在将它们消解入不一致性之中。你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男性特质,哪些是女性特质。例如,咄咄逼人的噪音和空灵抒情并不是硬性的对立面,而是一个连续体上微妙的不同程度。你可以在不知不觉中迅速而轻松地从其中一种进入另一种。我们根据性别赋予的所有属性也是如此。并不是说所有的身体在黑暗中的感觉都是一样的。而是当你在黑暗中抚摸另一个身体时,差异是如此精确和直接,如此微妙和众多,以至于无法分类。这次插入的确切角度是什么,这次爱抚的具体轮廓是什么?在我的皮肤、神经、大脑的哪个部位,我感受到了这种特殊的刺痛?谁来确定我胸前的这些曲线是否大到足以被称为乳房?或者这个肿胀的附属物是阴蒂还是阴茎?我什至不能说这个身体是“我的”了。因为在这里,在此刻,有一种情欲让所有的标记都变得模糊不清。如果你坚持的话,你可以想象这种触感会延伸到男人或女人的身体上,甚至是其他外星存在的身体上。但为什么要坚持如此?这种压力、这种质地、这种气味、这种姿态,完全是偶然的、独一无二的。你再也无法辨认和识别任何东西了。什么在名字之前来?戈达尔的《芳名:卡门》(First Name: Carmen)中的同名人物如此问道;在有名字之前,我是谁?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些感觉、这些爱抚、这些抽搐是如此奇特,以至于完全匿名。
有些时候——当你嗑药的时候,或者当你在某个澡堂的密室里——名字和名词似乎不再重要。这就是斯皮瓦克代词的不确定性,也是“我的血腥情人节”的声音的不确定性:一种主动的、奇异的不确定性。斯皮瓦克代词既不指男性,也不指女性,但它们是有标记的,这与中性这个无性别的通用术语是相矛盾的。中性代词是固定不变的,但斯皮瓦克代词总是介于两者之间或处于过渡状态。凯特•伯恩斯坦(Kate Bornstein)因此将渠的[原文为“eir”,即前述斯皮瓦克代词的所有格形式]变性体验定义为“曾经是男人,而今又不是那么女人”(a former -man and not-quite-woman)的状态。德勒兹和瓜塔里称之为“Aeon”[一般被翻译为伊雍或艾甬,关于此概念详见The Logic of Sense的第二十三系列。意译为“永恒纪元”比较合适]时间:“事件的不确定的时间,就是只知晓速度与情状的飘逸线......一个太迟和太早的联立,一个即将发生又刚刚发生的事物”[“事件的不确定的时间,就是只具有速度的飘逸线,它不停地将所发生地事件同时划分为一个“已经”和一个“尚未”、一个“太迟”和一个“太早”、一个即将发生又刚刚发生的事物”(姜宇辉译本)]。这就是“我的血腥情人节”的音乐变幻莫测、支离破碎的脉搏,它总是在自我置换或自我抽离。因此,这并不是一个将男性特质和女性特质结合在一起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从一个预先存在的性别位置转移到另一个位置。相反,这是一个将各种特质拆分开来的问题,目的是划出并居住在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正如阿卢奎·罗西妮·斯通(Allucquere Rosanne Stone)[跨性别女性学者]所说,跨性别的目标和“本质”过去被定义为成功地“passing”为自己的第二性别/选择性别中的一员。但新的“后跨性别”与其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快乐而独特的经历,而不是一种焦虑的passing仪式:一种积极的、永无止境的蜕变。斯皮瓦克式的“性别”(sexuality)没有恒定的、先验的定义;它是一种需要不断被(再)发明的东西。斯通说,问题的关键在于“将重聚的身体映射到传统的性别话语中,从而打乱它,利用这种并置所产生的不和谐,以崭新的、出乎意料的几何形来分割和重组性别的元素”。与“Aeon”的时间相对应的是一个性别流动的分形空间,一个已无法由旧的二元性(或笛卡尔坐标系)所定义的空间。
当然,这是一个物理过程,而不仅仅是一个概念过程。伯恩斯坦既坚持性别是一种任意的社会建构,又认为自己的转变需要借助医疗程序从物质上完成,这丝毫不矛盾。毕竟,肉体在这些建构的重压下备受煎熬;而正是在肉体的私密褶皱中,我们才最有可能发现抵抗的力量。荷尔蒙疗法、乳房整形术和阴茎内翻术都是这伟大实验的一部分。正如德勒兹和瓜塔里所说,这一切都是身体及其流动的问题。而这往往是字面上的意思。博恩斯坦回忆起手术过程中的一个瞬间:“尿道口被推到了一边,所以你不知道要朝哪个方向尿尿……所以当我坐下来小便时,尿液直冲云霄,我当时就在想,'哦,不不不!'”不正是“我的血腥情人节”的音乐家们以同样的方式重塑乐器的潜能吗?意想不到的噪音从四面八方射来。这就像是在吉他上进行的阴茎内翻。摇滚乐中最伟大的男孩-恋物癖-对象[指吉他]从其惯常的男子气的姿态和节奏中脱离出来。合成器,同样的,也被去阳刚化了,脱离了典型的哥特式或工业风格。重要的是你真正听到了什么,而不是它是如何制作出来的,或者它的主人是谁,或者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凯文和比琳达陶醉于他们的乐器所能发出的密集而多样的声音。毕竟,为什么要把我们自己限制在如此之少、如此狭隘的性别和情欲区域呢?音效就像性玩具一样,可以随意玩弄。不要被吓倒,不要循规蹈矩,只需混合搭配你自己的。让自己一头撞进音效之墙。增强物质性意味着扩大快感。没错,这是一种技术迷恋,但却是一种全新的方式。因为这样的演奏与人们经常遇到的“男孩会拥有他们的玩具”的态度大相径庭。这一次,高科技不是武器,不是神秘的秘密,不是酷的象征,也不是书呆子的痴迷。它甚至不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它只是风景的一部分,是一套可用的工具。机器已经褪去了坚硬、魅惑的锋芒。对于凯特-伯恩斯坦和“我的血腥情人节”来说,这种技术化的、暧昧的、独特的斯皮瓦克身体终于变得和其他身体一样有生命力、一样直接、一样自然——当然,它确实是。
那么,是什么欲望在起作用?是什么激情推动了这种音乐?匿名和重塑自我的欲望从何而来?在这里,我想到了雷比斯(Rebis),“末日巡逻队”(DOOM PATROL)中的异数,也是最神秘的成员。雷比斯的身体非常暧昧,胸部和躯干是女性的,臀部却是男性的。渠从头到脚都缠着紧紧包裹的保护性绷带,绷带下散发着绿色的放射性光芒。此外,渠还穿着时髦的高跟靴子和长风衣,尖尖的名牌太阳镜在也眼前几英寸的地方漂浮着。这种效果既诱人又冷酷。你根本无法接近渠们。雷比斯似乎不关心人类的事情,渠身上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爬行动物的疏离感。渠散发出一种灵气力场,使渠刀枪不入,显然也不会受到同情或痛苦的影响。即使当“末日巡逻队”处于危机之中时,也几乎无法说服渠采取行动。无法与渠争辩,也无法与渠对话;渠的言语似乎来自遥不可及的远方(在画面中,渠的言语气球被画成锯齿状)。因此,渠的一切都酷得无法形容。这种魅力直接源于渠们的跨性别历史。雷比斯是由两个最初独立的人类角色在不情愿的情况下结合而成:一个是白人男性,试飞员拉瑞·崔纳(Larry Trainor),另一个是黑人女性,医生埃莉诺·普尔(Eleanor Poole)。他们在第三个实体——神秘的“负能量生物”墨丘利的作用下合二为一。这个抽象的、非个人的存在,就像吸血鬼或病毒一样,侵占了他们的身体来复制自己。在中世纪炼金术中,雌雄同体是寻找哲人石的关键环节[见安德里亚《化学婚仪》]。因此,拉瑞和埃莉诺发现自己处于一种“炼金术婚姻”之中:一种令人窒息的、身心交瘁的、含混不清的情欲结合。这是一种糟糕的、令人不满意但却永远持续下去的性爱,远远超过了精疲力竭的程度。无休止的骚动,没有任何停止的希望。星丛(Constellations)被打碎,但“天堂的战争永不停息”。个人身份被暴力重构:“躯体和精神在研钵(mortar)中被捣碎,思想和记忆在一起被碾碎,被混合,被重制。”而这种创伤性的躁动正是雷比斯诱人的“酷”的关键所在。也们与它者的距离仅仅与自己内在之间的距离相呼应。动荡和疏离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都表达了一种不再仅仅立足于个人的激情。相反,它栖息在人与人之间的广阔空间里,在这些不确定的区域里创造自己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后现代之“情感的消逝”(waning of affect)从未如此地深入。但雷比斯,与“我的血腥情人节”一样,已然暗示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在这种生活方式下,情感的消逝不再是一种剥夺。雷比斯在月球无菌的表面上努力排解其过于人类的痛苦;但渠最终胜利归来,更新了自己,使得整个进程得以重新开始。我们最后一次见到雷比斯时,渠正消失在自己的另类王国中,“一个无限新奇的世界”,在那里,“不可能两次造访同一个地方”。一个以万花筒般的模式不断自我变革的世界。
“在60年代”安迪·沃霍尔写道,“人们忘记了情绪应该是什么。而且我不认为他们重新记了起来。我认为,一旦你从某个角度看待情绪,你就再也不会认为它们是真实的了。”对于后现代的出现,还有比这更好的定义吗?一旦你达到了那个特定的角度,就再也回不去了。这就是雷比斯的遭遇;我认为,这也是“我的血腥情人节”的音乐的关键所在。不要以为这一切仅仅关乎厌倦的犬儒主义、幻灭感和失落感。逃避或摒弃我们一直被告知的“本该如此”的情绪,会让我们获得一种自由。在主动遗忘的过程中,有一种真正的力量在起作用。 “我的血腥情人节”的痛苦与骚动在一个遥远的距离中展开:它奇异地自成一体,超越了惊颤,超越了焦虑。但这种距离——这种“酷”、这种悬停、这种漂浮在虚无中的感觉——本身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体验。如果说我们的情绪不再“真实”,那是因为它们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个人情绪;我们已经跨过了某个门槛,进入了这个新的、独特的、匿名的空间。没错,这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渴望的空间,是一个超脱和解离的空间。但在这样的后现代景观中,激情与讽刺是不可分割的;正如巴塔耶引述尼采所说的,“黑夜也是太阳”[“黑夜也是一种阳光”(孙周兴译本)]。音乐会结束了,我已疲惫,我已宿醉,我已恍惚。我必须承认,我对发生的一切只有最模糊的印象。明天宿醉醒来后,我可能会记得更少。但不知何故,这似乎很适合这样一种不偏爱某种情绪、某种性别、某种立场的音乐。正如凯文·希尔兹所说,这种音乐同样处于“自我断言”(self-assertion)和“自我抹去”(self-obliteration)之间。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