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浅论黑泽明电影《罗生门》的叙事手法
一、 字词「罗生门」与电影《罗生门》
根据中文线上辞典,「罗生门」一词的解释为「比喻为维护个人利益而各说各话,以致真相不明的情形。」而「罗生门」这一用法的典故来源,便是来自于日本导演黑泽明的电影作品。
1950年,黑泽明拍摄了电影《罗生门》,不仅在国际影坛上引发轰动,更在1951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荣获金狮奖,成为亚洲第一部称霸威尼斯电影节的电影,黑泽明从此跃升为国际大师,也让亚洲电影开始受到世界关注。
《罗生门》的主要故事原型来自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竹薮中〉,尽管有文学作品的依据,但影片内容以人性自私自利之恶,反复表现对于「真实」的质疑,更从中揭露日本社会的黑暗面,导致日本票房不如国际上成功;然而,电影《罗生门》的最成功之处,莫过于是影片新颖且独特的叙事结构。
二、《罗生门》剧情分析
1. 反覆叙事的辩证过程
影片内容是关于一起谋杀案,一位名为金泽武弘的武士在竹林中被杀,为厘清真相,衙门传唤了六位证人,分别是:樵夫(目击者)、僧侣(目击者)、捕快(目击者)、强盗多襄丸(当事人)、武士之妻真砂(当事人),以及借灵媒之口而言的武士(当事人);吊诡的是,这起谋杀案在三位当事人的证词之下,却诡异地出现三种截然不同的版本,导致影片开头时,樵夫与僧侣不得不在破败的「罗生门」下苦思不已;此时,一位前来躲雨的乞丐见状,要求重述整起事件,于是影片在透过樵夫与僧侣的重述之下,还原了衙门上的说词经过,故事就此展开。
在讲述过程之中,樵夫是最坚信三人证词皆不是事实的人,僧侣则是不断试图去相信每个人所言,而乞丐则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大肆嘲弄「人类」的自私与软弱。在所有的证词之中,每个人都坦言自己「杀了」武士,不论是获胜而杀、误杀或自杀,都一再透过主观真实(Reality)的叙述,对客观真相(Truth)进行修订,让这起谋杀案充满不确定性与可辩证性。
然而,「真实」本是构筑「真相」的重要依据,在厘清真相的过程中,各方互相采信、补足阙漏的推理手段,本就是必要且务实的,但当理性思维在人类的保护本能之下,其实是如此脆弱不堪时,便成了一个不切实际且充满荒谬的方法。
在电影《罗生门》中,电影的表现手法相当遵循现实主义,但在剪辑安排上,却又使得电影充满非理性思维,因为本应「再现真相」的摄影画面,竟是奠基角色的谎言之上,观众不仅要承受听觉上的供词矛盾,更要对视觉上的摄影画面进行思辨,挑战了电影风格与故事本质的冲突,以及理性思维下的判断认知。
有趣的是,在这些遵循现实主义的摄影画面中,那些在人物神情上一闪而过的「真实」,却也极有可能是通往「真相」的唯一途径。在说词之中,多襄丸、真砂、武士在面对每一段情况时的反应都不尽相同,若将每个当事人对于他人的反应之观察加以采信,并将这些说词,与最后坦言目睹事件全部经过而供称的樵夫,进行比对与结合的话,我们便可以惊人地发现:在舍弃每个当事人对于自己的反应之呈述后,这些透过他们彼此双眼所看见的他人行径,反而能够拼凑出一个逻辑通顺的事件经过。
电影《罗生门》的高明之处,不仅是因为反覆辩证后引发的一连串精采对峙,以及乞丐与僧侣关于人性的辩论,透过一段段看似无解的证词,我们确实能够从中倚靠自己的理性思维,对这些杂乱不明的事件脉络,推断出一个有可能接近真相的结果;然而, 《罗生门》明显不是为了揭示真相而被拍摄出来。
2. 固定时空的形式挑战
电影《罗生门》的主要场景相当单纯,即竹林、衙门、罗生门。在这些单一场景之中,推动剧情的元素,自然是人物角色之间的对话;然而,为了表现这些当事人或目击者的证词说法,影片中以相同时空中的不同事件作为叙事的核心,其中,又以竹林的故事场景处表现最为淋漓尽致。
竹林的故事部分一共出现四次,而在证人们的说词中,产生最大分歧之处便在于「真砂被强暴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阳光普照的竹林之中,导演黑泽明势必要对所有人物的心理矛盾有着深刻体会,才能够在细微的演员表演和场面调度上,展现出这四次不同版本的叙事过程中,到底有哪些关键性的不同,而在电影《罗生门》里,黑泽明显然非常清楚人物之间的对立关系。
首先,在多襄丸的供词中,真砂在被强暴后哭着求多襄丸与武士决斗,而多襄丸也光明磊落地帮武士松绑并给予武器,展现出他盗亦有道的武士道精神,紧接着,两人在极为流畅的摄影和场面调度之下,进行了一场相当精彩的决斗,完美地契合我们想像中的武士精神与精湛剑术。最后,多襄丸决斗获胜,却把真砂给吓跑了,让多襄丸的嚣张跋扈之形象,在他的供词中更使人信服。
接着,在真砂的供词之中,两人不仅没有决斗,多襄丸和武士甚至都流露出一种睥睨的态度,而在武士的特写镜头里,我们更能从他的眼神中看见男性是如此鄙视被强暴过的女性,十足展现女性在男性沙文主义下的无助和卑微,而为了保全自己的尊严,真砂要求武士将自己杀死,但结果却是她先昏厥过去,意外刺死的武士,似乎也暗中把对于男性的报复,用一个可怜的说法来包装,让自己不必背负这个杀夫的罪名。
在武士的供词中,多襄丸不仅是一个支持自己的大盗,真砂更成了一个淫乱的荡妇,而真砂心狠手辣的一面,也在他的描述中,变得恐怖且歇斯底里,让武士绝望且痛苦的心境,更添说服力,提供给自己一个绝对正确且必要的自杀理由。
然而,在樵夫这个身处三角关系以外的旁观者眼中,多襄丸成了诚恳且真情的普通盗匪,真砂则是为了让丈夫保护自己而要求两人决斗,让懦弱的武士和色大胆小的多襄丸,不得不在维护男人尊严的逼迫下,进行了一场可笑的决斗,而当真砂发现自己的武士丈夫竟是如此自私且不堪时,更是备受打击而仓皇逃跑。
黑泽明在故事原型之外加入了樵夫一角,无非是想要透过这应为最客观的视角,揭露人在保护意识下,会用谎言进行多么荒唐的掩饰,但这一段段重复时空却不重复情节的叙事手法,不仅带给观众一次次的冲击,在突破传统线性叙事的设计上,亦有着无可取代的历史地位。
影片中不断在表现竹林中的烈艳阳光时,同时穿插着罗生门外的滂沱大雨,以及沉重压抑的衙门公堂,让这个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谋杀案,因为它充满歧异与矛盾的说词与看法,显得更加讽刺荒唐,同时也让人恍若坠入五里雾,就像罗生门下的樵夫、僧侣和乞丐一样,对于这个朦胧不清的世界,也产生了各自的心得与看法,进而流露出自身的价值观。
3. 多方观点的价值冲突
1950年代的日本,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由于法西斯主义的失败,日本国内势必面对着社会不安、人心惶惶的局面,而电影《罗生门》的出现,不仅验证了原作者芥川龙之介早在1910年代便创造出的故事核心思想,更看见黑泽明这位电影大师的先知卓见,将这个不可尽信的世界,公然地摊开在人们眼前。
多襄丸透过证词所欲表达的讯息十分清楚,那就是表现自己的勇猛、潇洒,以及盗亦有道的一面,让自己符合传闻中的「自己」,也让自己在将死之际,能够留下一个威震京城的传闻。此外,多襄丸还试图透露出自己极具魅力的一面,于是将杀害武士一事,推托给真砂,不仅合理了自己的正当性,也强化了自身在父权社会中的地位,并且强调自己是透过暴力的途径,从中取胜借以「获得」真砂。
相较于多襄丸,真砂的证词在事件的叙述上,则显得较为模糊,尤其是以昏厥的方式用短刀刺死武士,更是显得诡异;然而,唯一可以明确得知的是,真砂遭受到了两位男性的冷暴力,尤其是利用了父权社会的压力,令真砂备感羞辱,而令真砂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无疑是丈夫(武士)的冷眼旁观,此举不仅否认了真砂在父权社会中的地位,也让真砂或许曾经相信的爱情,在此完全破灭。
武士的证词与真砂一样,都隐含着在社会压力下的反应,只是真砂选择的是反抗,武士则是遵从且发扬。武士强调自己是在看见真砂的背叛后,才因为心痛与愧疚而自杀;因此,武士的死绝对是合情合理且无可奈何的,但若从另一方面来看,武士也同时规避了自己在真砂被强暴时,完全默不吭声且冷眼旁观的作为,或许他是为了让多襄丸不会加害于己和真砂,但他的沉默,却无疑成为了真砂悲痛与绝望的原因之一。
在当事人之间,我们可以看见的是真实的多面向,以及充满价值观渗透的情况,也就此证明了影评家唐纳德‧里奇对《罗生门》评断中的一句话:「……他们以这些行动为傲,是因为他们执着于它们(笔者按:此指「引以为傲的东西」)。一个人只会坦白他或明或暗的引以为傲的东西,这就是为何很少有真诚的坦白的原因。 」
然而,更为有趣的,莫过于是身为旁观者,且各自又带有不同价值观的樵夫、僧侣和乞丐;其中,樵夫不仅根本目击了全事件,且他坚持武士是被长刀所杀的决绝态度,也遭到乞丐质疑短刀的下落,让樵夫不得不默认自己的罪过。
在三人之中,樵夫因为当事三人的证词完全迥异,似乎变得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只能不断否认,而他不愿说出自己所见的原因,也在于自己不愿揭露偷窃短刀一事。僧侣虽作为目击者,但他却也只是看见了武士和真砂在竹林中行走,而本性善良的他,不仅深陷所有证人的说词之中,也不断怀疑着自己所相信的世界,究竟是否值得相信?因此,乞丐便成为了挑战僧侣信念的存在。乞丐在电影之中不断嘲弄的人性,甚至不在乎事实,或许就是因为他完全理解到,人们所说的真实永远只能接近真相,但不能成为真相。
在三人歧异且难有共识的价值观中,电影巧妙地于结尾安排了一个弃婴,而三人的举动以及结果,则证明了黑泽明自身的价值观。乞丐在发现弃婴后,直接剥去了弃婴的和服,因为他只为求生而活,任何妨碍生存的伦理道德,都只是无意义的束缚,虽然樵夫上前阻止,但乞丐早已看穿樵夫偷走短刀一事,让樵夫哑口无言,而僧侣则绝望地抱起弃婴,试图安抚他;突然,樵夫伸手要把弃婴接过来,此举让僧侣忍不住斥责,以为樵夫还要盗走弃婴仅存的衣裳,但在樵夫忏悔并表示愿意抚养弃婴后,僧侣才放心地让樵夫抱着弃婴离开。
在这个结尾的设计上,电影让樵夫对于自己的偷窃行为进行了忏悔,也让僧侣重获了对于世界的信任,而罗生门外的大雨骤停、阳光普照,似乎也说明着黑泽明身处这个事件中,充满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态度与立场──纵使自私自利的性恶必然存在,关怀他人的性善也必然存在。然而,笔者却也认为,结尾的阳光其实是具有多义性的,因为整部由谎言构成的电影,不正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吗?倘若谎言在阳光之下也能从容而行,樵夫收养弃婴的说法是否为真,似乎也将成为下一个「罗生门」了。
三、《罗生门》核心主旨
电影《罗生门》奠基在沉稳且循序渐进的叙事节奏上,以分段且反复的叙事方法,在面对「武士被杀」一事的真相时,透过众人们目击到的真实,以及樵夫、僧侣和乞丐的价值观表述下,不断进行辩证和反应,将人类的自然性与社会性之防卫本能,在道德层次上进行了精彩的攻防战。正如许多影评人所言,电影《罗生门》的结局并非最重要的部分,观众在观影后产生的想法,才是这部电影的真谛。黑泽明在精湛的叙事结构及节奏的掌握之下,不仅为原型故事〈竹薮中〉更添扑朔迷离的气息,也让这部作品更添人道主义精神,让人不禁去同理、体谅故事人物的说谎原因。
「电影艺术恰恰能帮助我们以一种更为自觉的审美态度去理解人生和社会,去体验生命中可能发生获存在的各种状态」 ,《罗生门》让我们能在全盘吸收各方资讯之下,不仅从中看见自己的形象,还能对于没有标准答案的结局,进行一定的思辩过程。或许我们会在观影过程中为自己选定了立场,但观影后的感想,势必都将能化成更有力量的态度,引领我们有勇气去面对这个世界的光明与黑暗。
四、参考书目
- 《电影美学导论》。金丹元著。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8。
- 《故事的解剖》。罗伯特‧麦基着。黄政渊等译。漫游者文化。 2014。
- 《黑泽明的电影》。唐纳德‧里奇着。万传法译。海南出版社。 2010。
- 《解码日本电影大师》。田雷着。画报出版社。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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