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 這月亮太好了,不可辜負它
“如果你能夠讓她降落,天空如自由無盡頭。可知那顆心,在風中,太落寞,就讓她停留在你懷中。”
很多同人小說喜歡取這個名字,讓她降落,讓他降落,讓她們/他們降落。我也不能免俗,仍選了這首歌放在一開頭。
作為主題曲的《暗香》實在太過璀璨,像是故事發生以前的驚心動魄,或是隔了很多很多年後的大徹大悟。只有《讓她降落》,才能輕輕地貼著這個故事,淒風冷雨,繁華落幕,就在那一刻。
小說還剩下最後幾章,從大火中搶救回來的,只有燒了一半的清秋照片。於是金家托結婚時請的儐相謝玉樹寫信登報,尋找冷清秋。
我已經知道她不會回來了,小說在一開頭就早已說明了冷清秋的結局:靠賣字為生。甚至在第十一章,前腳是佩芳夫婦大辦芍藥會,還那樣熱鬧,燕西後腳稱讚清秋的字寫得好,“極是秀媚”,就有了冷太太的那句讖言:她有這樣好的字,那我也不發愁,可以指望她賣字來養我了。
這個結局倒不是有多糟、多落魄,如果這樣,豈不是很瞧不起賣字的。只是繁華的愛情一落幕,不管人去了哪裡,做什麼事,都算是一種流落了。人不是被另一人拋棄的,而是被愛拋棄,或自己先拋棄了愛,這要絕望得多。
在大火中,燕西分明是看見了清秋的,可是他沒有追上去,更不會像初次見面那樣用力追了,一生只能得到一次。於是你也會忍不住回想,二人準備結婚時,燕西像是對著清秋發誓:“你放心,我決不能讓你有什麼為難之處,燈在這裡,我要是有始無終,打不破貧富階級,將來我遇著水,水里死,遇著火,火裡……”
關於火的誓言,還沒有說完,吞下的話就在不久的將來應驗。清秋自火裡去,只留下燒了一半的相片,用八妹梅麗的話來說,就是和死了沒什麼兩樣。死不能複生,愛更是。這場大火是順著金家的衰敗而起的,也順著金冷二人決裂一同消亡的愛情。
清秋纏綿病榻的時候,曾做過一個夢:夢中由燕西牽著去看杏花,花雖開得像堆雲一般繁盛,但“杏花下面,有一個女子一閃,看不清是誰,燕西丟了清秋,便趕上去。清秋原是靠了他扶持的,他陡然一摔手,清秋站立不住,由台階向下一滾。這裡恰是一個水坑,清秋渾身冰冷,拖泥帶水爬了起來,又跌下去,身上的泥水,也越滾越多,便招手亂嚷燕西。燕西只管追那女子去了,哪裡聽見呢。”這個夢終於變成了現實,但是背過身去不肯回頭的,卻是清秋。
婚後的金燕西就好像是變了一個人,但其實他從來都是這樣的。自從迷上了唱戲的二花,他將幾個哥哥的癖性全部繼承了來,發揚光大,青出於藍還要勝於藍。到了這裡,張恨水恐怕才真正將這個角色從《紅樓夢》的染缸裡撈了出來,這就是金燕西,他終於從賈寶玉脫胎成了金燕西。
為什麼說燕西沒有變過呢,他就連迷戀上一個人都是在重蹈覆轍而已。藉著鵬振的眼睛,我們看見了讓金燕西不願回家的白玉花:“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蓬鬆著短髮,臉上並不曾撲粉,長眉入鬢,美目流盼,穿了一件淡青的旗袍,清淡之中,別具風流,著實可愛。”
這段描寫是很細緻的,而又站在鵬振的角度,相對而言比較客觀。恐怕燕西本人都沒有料想到,這個人竟然這樣像清秋。但鵬振很清楚,他認得清秋,又知曉燕西的脾性。但是那件“淡青的旗袍”就很耐人尋味,燕西第一次見到清秋時,清秋所穿的也正是一套青色的衣裙。這是鵬振不知道的細節。
燕西的眼光,不知不覺地,就向那邊看去。只見那女子挽著如意雙髻,髻發里面,盤著一根鵝黃絨繩,越發顯得發光可鑑。身上穿著一套青色的衣裙,用細條白辮周身來滾了。項脖子披著一條西湖水色的蒙頭紗,被風吹得翩翩飛舞。
這是清秋的出場,也才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和後來鵬振看到的白玉花極為相似,或者應該說,白玉花像冷清秋。而後,燕西天天陪白玉花姐妹逛街,他討好二花,實為討好一花,其路徑與一開頭哄清秋開心並無二致。他的母親金太太也曾斷言:“假如再換一個人的話,不見得比清秋好,苦還在後頭呢,這倒是我料得定的。”
小說中有太多《紅樓夢》的線索,讓人想忽略都難。甚至當冷清秋有了離婚的打算,你就會在心裡想,他是不是就故意要寫林黛玉和賈寶玉結婚,假使這兩人結婚,恐怕也會和清秋燕西的婚姻是一樣的結果。就像張愛玲年少時也寫過秦鐘與智能兒私奔到杭州,“自由戀愛結了婚,但經濟困難,過得也不好”。
金燕西這個人,一出場就能讓人認出是賈寶玉。第一章初見冷清秋,他就跟丟了魂似的到處追著跑,在頤和園裡等來等去等半天也沒有見到人家姑娘進園子裡來,卻遇到了自己的嫂嫂玉芬一行人。他心不在焉地,不小心踩了人家的漂亮衣服一下,然後就立馬像驚著了似的真要蹲下身子去拍。
燕西一頓腳,正要說話,在他前面的王玉芬“哎喲”一聲。回頭紅著臉要埋怨他,然後又忍不住笑了,說道:“老七,你瞧,我今天新上身的一件嗶嘰斗篷,你給人家踩髒了。”說時,兩隻手抄著她那件玫瑰紫斗篷的前方,扭轉頭只望腳後跟。燕西一看,在那一路水鑽青絲辮滾邊的地方,可不是踏了一個腳印。燕西看了,老大不過意。連忙蹲下身子去,要給他三嫂拍灰。王玉芬一扭身子,往前一閃,笑道:“不敢當!”
這一段描寫讓我印象非常深刻,感覺這就是賈寶玉,但凡傷害了“美”的事物就是犯了天大的罪。而他所認為的美是什麼呢,是美麗的女子,以及和女子有關的一切。包括漂亮的衣飾,是用來妝點女子的,是作為美的延伸,自然不可侵犯。所以當他踏髒了玉芬的斗篷——燕西看見的是“一路水鑽青絲辮滾邊”,是很美的,而且女主人也非常愛惜,所以他覺得這是不可饒恕的事,因此十分對不住。我不記得紅樓夢裡是否有極為相似的描寫,但這個細節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賈寶玉吃胭脂,盯著女孩子穿的漂亮衣服發楞,目不轉睛。
直到後來燕西過生日,幾位姐姐擔心他“鬧虧空”,一齊商量著給他準備的生日禮物都換成了支票,給他湊錢用。而家裡的丫鬟,也是一樣地湊了錢,特地買花來為他慶賀生日。這樣的待遇,也非賈寶玉莫屬了。正因為他愛這些女子,這些女子才會反過來愛他,凡事處處為他著想,給他的終究和旁人不同。
而清秋呢,百花生日我同生,命果如花一樣輕。這是黛玉式的自憐。只是奇了怪了,“單是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諸如此類的在清秋身上一概沒有,若真的要找,在白秀珠身上還能見到幾分影子。也就是說,張恨水創造了一個“更好”更適合“生活”的黛玉出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挽救這場婚姻。
在最後幾章,與柳春江私奔的小憐從日本回來,特地到金公館拜訪,金太太向她說明了燕西和清秋鬧不愉快的原委,評價道:“這位少奶奶呢,也是幾句書害了她,心高氣傲,弄成這一份僵的局面。這件事,親戚朋友無人不知,大概你也明白了。”
但不管是黛玉還是清秋,這個人之所以特別,她的一生就在於其他人都理解不了的這一點啊。我想起來很多“愛美”而死的小故事:
鸐雉長尾,雨雪,惜其尾,棲高樹杪,不敢下食,往往餓死。
山雞有美毛,自愛其色毛,終日映水,目眩則溺死。
可以把“美”想成是一個人窮盡畢生都要追隨的,比方說清秋,在她身上,“愛美”可能是體現在對純粹愛情的嚮往,她不能容許燕西這樣對她,即便一樣是愛,但已經和最初她感受到的有所不同了。所以她火中“逃世”,毅然選擇與燕西決裂:
燕西。生生世世,吾儕不必再晤。
燕西在婚後的荒唐事很多,但是關於他究竟在想什麼,卻沒有詳細交代過。只是偶爾對分家的事抱有一番紅樓夢式的頹喪見解:“像這日日向下落的家庭,死了倒也乾淨,省得用眼睛來瞧,也省得傷心。”就連清秋最後寫來的這封信,都是由八妹梅麗當著眾人的面代為念出,而最應該對這封信有所動容的他卻毫不言語。
我覺得這是很遺憾的事。如果說那時燕西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直到最後一章,作者非常簡要地談了他留學歸來,化名為景華,拍了三部電影,算是對自己這一生的理解,我都認為是比較牽強的。
最後的結局,是燕西與姐姐們一同出洋,在火車站與友人離別,景象十分令人憂傷。
這其間,惟有燕西作的法兒最令人注意,他用幾十丈的小紙條,捲成了個小紙餅,早是把紙餅心裡的一個紙頭抽了出來,交給車下站的道之,他在車窗子裡捧著紙餅。火車開了,紙條兒由里抽動,拉得挺長。不過幾十丈長紙條,終於不夠火車一分鐘的牽扯,當梅麗看著發呆的時候,道之手上,兀自捏著在地上拖長了的紙條一端。紙條兒拉不住火車,火車可把靠窗眺望的金燕西,載出了東便門。燕西在火車上先是看不見家人,繼之看不見北京的城牆,他與北京城的關係,從此停頓一下了。
到了這裡,整個故事就已經結束了。面對燕西的告別,你又會覺得,如果人生重來一次,也還是會照樣愛上這個人。
PS《金粉世家》是非常容易被貼標籤的一個故事,我不在這裡重複了,就是你光看那些簡介、評論就會非常生氣的地步。不管別人說什麼,我自己讀起來倒是很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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