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第二国歌」Modlitba pro martu:被封禁20年的祈盼、坚毅与等候

張泰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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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拉格长长的瓦茨拉夫广场上,曾经发表过捷克斯洛伐克独立宣言,曾经有过纳粹统治下的阅兵和游行,曾经有苏联坦克的横行碾压,也曾经有年轻学生的抗议自焚。而在1989年末的布拉格,人们聚集在这里,用手中钥匙串的叮当声,驱赶着行将就木的捷克共产党。

By Josef Koudelka


哈维尔和公民论坛的参与者们,连续数日在广场一侧大楼的阳台上发表演讲,忽然间后从窗帘后走出一个戴着大眼镜的短发女士,玛尔塔.库碧索娃Marta Kubišová被哈维尔推了出来。她曾经在捷克人的视野中消失了20多年,「是她!」人们几乎已经遗忘了她的名字——但是人们记得她那坚毅的眼神,更记得她独特的粗犷的声线,以及那首被官方封禁了20年,被誉为捷克第二国歌的玛尔塔的祈祷(Modlitba pro martu)。

库碧索娃的出现令广场沸腾了,人们知道她将再展歌喉,而这国家也不再万马齐喑了,民众呼喊着「玛尔塔万岁,玛尔塔万岁」呼唤着那首歌的主人公,和他们失去太久的自由。

广场万人一下子静默下来,库碧索娃在无伴奏之下,展开歌喉,有人高举着V字手默默聆听,有人默默拭泪,他们还记得那祈祷。


「愿和平永驻吾土

让憎恨、妒火、怨怼、恐惧和争执消弭

消弭

那些被夺走的终将归来

乌云慢慢散去

人们播下的种子终于收获

让我的祈祷来诉说

诉说被悲愤所焚烧煎熬的心

诉说被严霜所灼的伤花

愿和平永驻吾土」



历史上,音乐与革命运动似乎难以言说的神奇纽带,极权的野心越大、触手越长,人们的记忆和思念就越深。这首承载捷克人历史伤痛的歌,还有库碧索娃坚毅的眼神从来没有从捷克人心中被抹杀。

1968年,新任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第一书记杜布切克上台,他的改革举措立即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他首次提出了「人性化的社会主义制度」这一概念。放宽媒体审查、扩大报刊言论和人民参政的权利。相对民主和自由的气息在捷克社会中弥散开来,然而这种改革是不见容于苏联的。

「布拉格之春」仅仅维持了短短7个月,便在苏联坦克的轰鸣肆虐中戛然而止。 1968年8月21日,苏联领导的华约军队侵占了捷克斯洛伐克。已经是国民歌手的库碧索娃,在这种气氛下,迅速录制了捷克语版本的「Hey Jude」、「玛尔塔的祈祷」。

布拉格列侬墙前by 张泰格


「Hey Jude」后来成为电影版「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的背景音乐。看着军车在布拉格招摇过市,捷克人欲哭无泪,捷克语版本的「Hey Jude」安慰的并不是原作品中无助的孩子,而是失去国土、失去尊严、茫然无助的捷克斯洛伐克国民。


「玛尔塔的祈祷」则是一首旋律简单却寓意深厚的歌,歌词里期盼和平、平息仇恨,以及对民族命运自决渴望的意味引发了无数捷克人的共鸣,成为了「布拉格之春」的挽歌。在布拉格抗争的街头,有民众叫住她,告诉她这首歌是如此优美、打动人心。 「我们会再听到这首歌吗?」——没人知道。

毫不意外的,这首歌被迅速封杀,作词者被迫移民,作曲人被迫辞职。库碧索娃本人,则因为几张莫须有的裸照,在事业的巅峰,在26岁的时候,失去了歌唱的舞台。当然也有官媒记者拿着写好的「悔过书」找到库碧索娃,让她「讲道理一些」,只要签个字,声明支持政府,就可以回到舞台唱歌。她没有妥协,那些年她没有把自己的姓名签在任何文件上,除了那篇凸显捷克知识分子良心的「七七宪章」。

正如当时的哈维尔要被迫去啤酒厂滚木桶,Marta「转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去喂小牛。她说当时自己并没有因为被封杀而痛苦,因为她觉得俄国人不久就会离开捷克。 「当时不只是我,所有人都觉得俄国人最多两年就会走了。」结果两年又两年,人们足足等待了两年的十倍。 「本来以为这一切就像一场流感,哪里想到是血流不止的煎熬。」布拉格的春天一瞬间便被西伯利亚的冷风长久的冰封起来。

她的第一任丈夫和米兰昆德拉等捷克知识分子一样选择离开,库碧索娃却没有走,她的理由轻描淡写:「走了就看不到家乡的山,吃不到好吃的的三明治了。」

与那些同是被官方封杀的作家、哲学家、艺术家的交往,成了漫长苦闷生活中唯一的慰藉。作为「七七宪章」的签署人之一,库碧索娃也正式成为了「敌对分子」。库碧索娃之后的工作是组装塑胶盒子、组装玩具,然后成了公寓楼的文员,那些年她去到哪家工厂,哪里就会被当局骚扰、警告。翻开国家安全部门给自己开立的厚厚的文档,她发现自己自1976年已经被秘密警察所监视,她的邻居也被招募成为了监视者,甚至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成为官方延揽的对象。 「七七宪章」的发言人或病逝、或身陷囹圄的情况下,库碧索娃更担负下了发言人的职位,当然等待她的是连串的审讯和如影随形的跟踪。

有记者曾经回忆开车接刘晓波访问的时候,刘特意要求司机等待后面监视的国安。不过那时候倔强的库碧索娃却没有这么和气,她会在人来熙往的布拉格地铁里,突然跳出车厢,对着里面手足无措的警察拍手大笑。 ——这是她漫长被监视生涯中仅有的娱乐。

「这一切屈辱都是值得的,这会让人更坚强。有那一瞬能够自由呼吸,这会让人们更如饥似渴地去争取自由。」库碧索娃如此回忆道。从布拉格之春,熬过漫漫西伯利亚之冬,走到了天鹅绒革命的11月,这一个自然更替,竟然有21年。库碧索娃从未想过自己会再次歌唱,直到他被哈维尔等人簇拥走出阳台。 「我对自己说,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歌手会这样重返舞台。」

1989库碧索娃和哈维尔。 (https://www.kubisova.cz/)

一周之后,捷克政府放弃权利,结束一党专政。一个月之后,库碧索娃的好友、她女儿的教父,瓦茨拉夫哈维尔当选捷克斯洛伐克总统。

带着抹不去的天赋嗓音,库碧索娃在47岁的年纪复出,回到了捷克歌坛,在她的演唱会上民众给她献上了21朵玫瑰花,寓意着21个拒绝与权力同流合污的春秋。她自己的回忆却是轻描淡写:「21年,我如同经历了一场失忆,几乎连歌词都忘光了。」她并非捷克历史的主角,她也从无意做一个英雄,却更像历史映画中绕梁三日如影随形的背景音。

2017年,库碧索娃举行了退休前最后的巡回演唱会。为了听她的演唱会,笔者从布拉格搭了三个小时火车到了一个很小的城市Hradec králové,听众里有年轻人也有老人,她按照惯例最后唱了那首歌。前奏响起,我身边的老阿姨便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地沉静的听着,祈祷着。等候一个偶像等到一个政权政权倒台,颇有一点「山无陵,天地合」的浪漫,捷克人是幸运的。


后记:关于捷克前总统哈维尔的电影《HAVEL》今年上映了,库碧索娃再次出山为好友献唱此歌。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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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泰格退役轉業記者,搞不清楚自己是愛貓還是愛狗。關注文學、戲劇和荒謬的生活,收集大量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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