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隻洋蔥裡只有洋蔥

朋友說他曾經用一種文藝想像寫爺爺，一個七十歲的中國農民有什麼，但後來爺爺生病，在跑醫院和社保局的三個月裡，他才明白，爺爺除了自己的身體，什麼也沒有。

我討厭《隱入塵煙》《二舅舅》《漫長的季節》還有東北三作家一掛的作品就在於這裡了，他們就是在用一種抒情方式、將他們自己想像的「文藝」加諸在這些痛苦身上，在玩一種上帝的遊戲。

但實際上剝開這些人，就如同剝開一顆水晶般的洋蔥，裡面一層又一層，還是洋蔥，還是只會讓人流淚。

我看《隱入塵煙》，感覺就是把窮人的生活，原先那棟破房子還能遮擋一下保存的尊嚴活生生給撕開來，就這樣裸裎著，不留餘地。而反觀鏡頭下富人的生活，吃早餐的時候就把妝化好了。智商情商分別按照財富進行分配，有錢人佔盡了一切道德面子，好像窮人就因為他窮，他就得過那種粗糲的生活，進行一些粗糲的表達，因為那是「真實」。所有螢幕加起來構成了一個非常淫欲的世界，正好滿足大眾的窺私，看完了還死活不承認，歌頌這歌頌那，講幾句同情苦難的話，或者視若無睹，還美其名曰是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各有造化。

如果非要說，他們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因為日子還得過下去。但如果你不能先認清他們一無所有，往後填充進去的都是假的，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的自戀自滿。

還有早上女友說，她做編劇的時候，對方希望她能寫一些“快樂的農民工”，她說，這種主題我是真的想不到，我只會寫“農民工倒霉的一生”。因為這就是她真正來自的世界。

想像苦難中的人「笑著活下去」是一種什麼樣的階級趣味啊。

聶魯達寫洋蔥和窮人：

洋蔥，

發光的燒瓶，

你的美

瓣瓣疊起，

晶亮的鱗片讓你膨脹，

在黑暗土地的秘密裡，

你的肚子在露水中鼓起。

土地下面

奇蹟

發生了，

當你笨拙的

綠梗生出，

你的葉子

長的就像園中的

劍簇，

土地堆積她的力量

展現你赤裸裸的透明，

正如遙遠的大海

舉起阿芙洛蒂忒的乳房

以此複製玉蘭花，

土地也造就了你，

洋蔥，

清澈如一顆行星，

注定

要閃光，

恆久的星座，

水的圓玫瑰

放在

窮人的桌上。

你不傷害，我們就哭了。

我已歌頌過

一切存在的東西，

但對於我，洋蔥

你比一隻羽毛更耀眼的鳥

更美;

天國的球，白金的酒杯，

雪似的銀蓮花，

那不動的舞步，

土地的芬芳

活在，你水晶般的本性裡。

——《洋蔥頌》

我想起小時候家裡總吃馬鈴薯和洋蔥，後來才知道那是貧窮和經濟大蕭條的象徵。但我小時候多麼歡喜去菜市場買洋蔥，可以挑選如此漂亮的食物，又如此輕易可以獲得：

“明亮如一顆星球……放在窮人的餐桌上。”

「切開它，世上唯一不包含痛苦的眼淚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