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口述故事
《喱骚》有个新节目名《香港口述历史》,田蕊妮第一集访问张坚庭,张坚庭透露自己在广州出世,几岁时经澳门来了香港,不过不算偷渡,反而他的二家姐才是坐舢舨偷渡来港。他的故事是我们上一代或再上一代的写照吧。
我喜欢听故事,年幼时待在外婆家,她不停把自己的身世重覆,闷透了几个孙仔孙女。不过我天生喜欢历史,喜欢听故事。外婆的故事,我应该比我妈更清楚。外公是香港人,当年在澳门营运酒楼,年轻时回乡下偶然下遇见,外婆说她太美了,是台山之花,外公对她一见钟情,内战时带她到香港。外婆说当年什么承诺也没有的,自己也不懂什么,相依为命的家姐离世后,举目无亲唯有跟一个男人走,就此开展香港的生活。
外婆有很多故事,她把庙街榕树下老伯的故事说得疑幻疑真, 老伯长胡白发,皮肤透红,一副寿星公相是神仙来再世,神仙老伯懂看相。有时会赠她一言半语,最经典当然是神仙说她个鼻生得好,嫁得好能享夫福。 外婆信得十足,并学了怎样看人家的鼻,鼻梁要丰隆挺直, 于是常常徒手捏高我的鼻子。我怀疑鼻膜薄引致每早的鼻敏感就是由此而起。
由大陆嫁来香港的不止外婆,还有我在百货公司当暑期工时认识的师奶同事, 丈夫是香港人,她为了家庭团聚及女儿有更好的教育,女儿8 岁时就带她来香港,住进丈夫在香港的公屋。第一个星期来香港,到银行开个账户要签名,她不懂怎样签,在榕树头下找个摆摊档的阿伯,阿伯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邦琴」 ,阿伯用原子笔草草地把两字连系起来,收了她港币20元。 正想讨价还价的她, 突然油生起人离乡贱的自卑,付了港币20元后回家把自己名字不停临篆,再去银行开户。为了令那20元值回票价,她一直沿用此签名。
有年我爱上一个人闲游香港,来到庙街榕树下,没有寿星公神仙,没有摆摊档写子阿伯,不过就有一群只穿汗衫的阿伯在捉棋,另一边又有一群阿伯像皇族大爷般一边呼出烟圈,一边欣赏肥肉横生的师奶大妈跳舞。我对于眼前的「歌舞升平」 有点不自在,转身往油麻地永安方向行。 离开时抬头看树,我想此庙街榕树应该沾上附近天后古庙的圣𩆜, 淡看风云看众生,树的影子闯进了各人的小日子。如果要说榕树下的故事,必定是各人故事的总和。
关于地方的故事,往往都带着偏见, 因为经历不同,看的角度也不同。像一个五磅蛋糕,自己的视角永远只是自己碟上的那片蛋糕。
在英国生活的好处是旅行方便, 有次在邮轮的商店街闲逛,英籍老人问我从哪里内? 我说「香港」 。 他瞪大对眼,目光随即转为温柔。 「我喜爱香港,你知道吗,我在香港出生的,我爸爸在英国𠥔丰工作,后来派去香港,我们一家住在太平山,我现在住Kingston Upon Thames,有年我们一家五口(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和我)在太平山的家拍了张家庭照,现在那副相还在睡房的窗前,天天面向日出。我小时候在香港,那些香港女孩要扎脚的,她们好痛苦,女孩要把脚折断,用布缠着让脚畸型生长,她们被折时都嚎啕大哭。在英国做社工的妈妈当年一直致力教育香港妇女摆脱扎脚的传统,过程很艰辛,常常被社会排斥,那是一个时代将被另一时代洗礼的日子。 后来我们全家回英,我儿子也50岁了,他现在是名国际律师。我十年前搭皇后邮轮环游世界,去过香港,再上太平山。香港很美很繁华。不过有天在英国新闻,我看见香港为民主自由争扎。输了,不过常试过。我为自己出生香港而骄傲。」
从一个外国人口中听香港故事,像听外婆说榕树头的寿星公般如梦似幻,扎脚的故事我未听过,不过民主自由的下半章实在五味杂陈,我都不知如何反应。
又有次在芬兰乘Shuttle bus 回船,有位女士问我是否马来西亚人,我说香港。 然后她又两眼发光,她说她从前在赤柱圣士提反书院教书20年,刚巧97年退休回英国,并说一直有留意香港。 「英国政府不应归还香港,至小当年应赋予英借给香港人。英国政府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英政府在BNO问题上都算纠正了些错误。」
我说:「香港不像福克兰群岛,地理位置起码接近欧洲,香港在亚洲,而且我们属于黄皮肤,不能说英政府当年种族歧视,不过始终是地理上隔几重山,血缘上又拉不上边。 还有面向中国庞大市埸,英国宁何放弃香港此个养子去迎合中国的新机遇,一切以英国本土利益行先,在英国立埸此个是一个对未来的下注。」
我坐在左边那行,此女士则坐在右边那行,我们俩个隔着巴士内的乘客通道谈论香港,全车寂静。 女士问我:「那么香港现在如何?」 此个大题目,我都不知应从蛋糕的哪一角切下,端在她面前。
我想起人鱼的故事,「香港像一条人鱼,我们半人半鱼,不中不西,懂事以来受西方海洋世界的感染,用鱼尾在水中游泳,有鱼腮又有人肺,是头三不像怪物。正因如此入水能游,出水能跳是我们的本领,所以人鱼做到鱼做不到的事,我们可以在地上生存。同时人鱼也能够长期在海,是人类不能的。香港就是如此吃着四方饭,八面玲珑。有日海洋世界为了获取人类世界的更大利益,把养育多年的人鱼拱手还给人类。 人鱼回归人类世界后,学做「人」是首要条件, 我们常试过保留鱼尾,因为没有鱼尾怎能在大海生存。人类世界说用尾变成脚吧,在地上不用游泳,然而当人鱼变成一个完全的人时。有天发现人类世界有千千万万个人,前身是人鱼的人,怎样在人海中脱颖而出呢? 竞争何其大。 人鱼的体内有很多细胞,有些细胞努力把自己跟人类迎合,有些细胞深知不得不跟人类同步,唯有麻木地小心生活,有时会缅怀过去,望着海洋,不过你会怨一个养父,还是恨生父呢。没有意义的情感牵绊,倒不如接受命运。最幸福是没有感觉的细胞,不理身上是鱼尾还是人脚,活在当下,就算年年难过年年过就是了。 」
女士先是无言,下车后她追着我并说「在英的香港人会为英国带来新的历史,像当年印度人般,印度人出了一个Rishi Sunak,我教过香港学生,他们不会忘记人鱼的本领。」
芬兰的赤松树沙沙作响,我想起庙街的榕树,不同地域的树下都有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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