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父親的一切

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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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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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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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一個很爛的人,但這個人真的將最好的一部分留在了我的院子裡。

有天傍晚,我乘公交車回家,就在我前面站著一個穿迷彩工裝的大哥,他斜挎著工具包,裡面裝了各種各樣的螺絲起子。螺絲起子,這個名稱實在是太久遠了,從我自父親那裡學會說它之時起,後來就再也沒有叫出過它的名字。

在我分神的時候,目光不斷游移,也看到了其他分辨不出來的工具手柄,一個無蓋的綠色礦泉水瓶子,他的工具包一側甚至還掛著一隻紅色的安全帽。

手機鈴聲響起,我看見他換了一隻手扶穩,才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手掌大小的功能機,按了接聽鍵開始說話。我嘗試著去聽,卻始終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

但他的手機鈴聲實在是令人印象深刻,我清楚地聽到唱的是:黃玫瑰,別落淚,所有的花兒你最美。

於是我才會忍不住好奇心起,想要抬起頭來好好看看他。可那時他正背對著我,以至於到最後他拎著那把用編織袋包好的鐵鏟下了車,我都沒能看到他到底長什麼樣,是一張什麼樣的臉。

但我忍不住想,可能有十多年了吧——這大概就是我父親十多年前的樣子。也許更久。

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在努力忘記,但是記憶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又總是會無緣無故冒出這麼一小截來。我已經習慣了一次次將它們都按回去,再假裝若無其事地過活,現在要我真正回憶起來,反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我不常說起他。前一陣子看到有人埋怨父母,說他們一直到現在都還不清楚自己上大學念的是什麼專業。我心想,這其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我們的父母很多是沒有上過大學的,即便上過,同今天相比也有很大不同了。你那個又長又復雜的專業名稱,也是自己習慣了才記住的,怎麼能奢求父母記住。

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起我父親,在我讀小學的時候,他就已經不知道我具體讀的是幾年級了。雖然我不說,但我知道我埋怨他,比這個更深。

我已經有好多年沒和他聯繫,他也沒有。最後一次打來電話,只不過是為了告訴我,我是一個多麼糟糕、多麼令他失望的人。而我仍然像是小時候被罰站一樣愣在那裡,忘記了反駁,甚至忘記了張口說話,只有眼淚還嘩嘩地往下流,連掛掉電話這樣一個最簡單的、可以停止被傷害的動作都忘記了。我並不還口,他卻自己氣急了掛掉電話。

這件事之所以難忘,是它讓我陷入了自我否定的漩渦,傷害持續了很長時間。那時我剛剛感覺到自己好像長大了一點,可以不必再害怕一些東西,但是他的出現突然之間就打斷了這種想像。於是我蜷縮了起來,又迅速變回一個無助的小孩,好像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做不了。

一個父親也許並不是生來就是一個糟糕的父親。我常常看到一些父母帶著年幼的孩子,他們寵愛那個孩子,眼睛裡充滿了期待。我想,這個孩子來到世界上的那一刻,他得到的愛是很多的,所有知道他的人都期待他。我可能也是被期待過的生命,我的父親可能也期待過我的到來。 (我原本想加一句,"也做好了要愛我的準備",但我還是覺得太噁心了。)

我腦海裡剩下的關於我父親最好的記憶,是院子裡的記憶。但是說實話,我已經分不清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我自己編造的。可是一想到我竟然會主動加工和編造,在自己的記憶里美化一個人,以便將來有這麼一天能為他開脫,我又再次感到深深的噁心。

所以,我姑且相信,我的記憶是真的,這個人真的將最好的一部分留在了我的院子裡。

在我已經記不清全貌的那個院子裡,父親會帶回來一種柔嫩有彈性的枝條,坐在門前,用一把彎刀斜斜地割出均勻的紋路,再小心地將樹皮剝下來,樹枝可以做彈弓,樹皮可以做成口哨。他的手很巧,好像從來沒有失誤過。

除此之外,他還教我辨識山上的鐵蘇,可以治頭疼。田裡的節節草要拔掉,是雜草。苜蓿和紫雲英可以帶回家玩,菟絲子是吸血鬼,十萬髮絲亂如麻,中有千千結。

他好像很會和陌生人打交道,外地人經過此處,要進山去找蘭草,也常常住在我們家。因為父親的緣故,這些人總是先討好我,送給我一些小玩意。現在回想,已經不記得他們是否找到了蘭草,但是那一陣子,家裡很熱鬧,我過得很開心。

院子背後是竹林,春天就長出竹筍。但父親是一個很懶的人,我印像中他從來沒有去挖過竹筍,我們家也就不常吃。但他喜歡種樹,板栗樹、李子樹。他很貪吃,我記得板栗剛剛長成,還是青色的一個刺球,他就帶我去打板栗,教我用石頭砸開,取中間鮮嫩的栗子吃。青色帶刺的板栗皮散了一地,還給樹。

等我長到可以帶大小朋友來我們家偷李子吃的年紀,感覺父親就不再過問院子裡的事了,後山也一下子荒蕪了起來。

後來我們搬到了鎮上,也擁有一個院子。院子一側種了一棵柿子樹,開四瓣的花,我成天坐在樹下串花朵,要給自己做項鍊。花離開樹以後,只有一夜的壽命,隔天就會枯萎,我難過一陣後繼續串。

花壇裡有夾竹桃、韭菜蘭花、美人蕉,好像一直沒有什麼變化。但是在這個院子裡,父親開始教我古詩,“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也教我算術,數學卷子上的益智附加題:改變小棍的擺放位置,使圖案變成……

再之後的事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好像總會變糟,和世界上別的事沒什麼兩樣。

雖然我珍藏院子裡的記憶,客觀上想將他當作一個普通的人來對待。但我知道,如果我再面對他,也不會比上一次好到哪裡去。

我寫關於父親的一切,就僅僅是他作為父親的一切,留在院子裡的一切。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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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a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现居东京,委托请联系: 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dcriKYUWR_BBA-61lNIQnLkcWDLYIlmWAFNbO3Tzx8KmJtJg/viewf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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