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可樂倒入電閘

Samu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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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燈泡照常亮起,我們都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初中,我就讀於當地唯一的私立寄宿制中學,在一個小縣城裡。學校坐落在郊區山頭的平地上,我是第一屆學生。

校區內荒涼而野蠻。砌了半邊磚的泥土路邊有一個鋥亮的大理石升旗台,順著荒草坡往下望還能看見工人用過的鏟子和水泥攪拌機。空洞教室內的牆面微微刺鼻,地上殘留著粉刷後的灰白斑點。高大的立柱廣告牌守衛在校門口,展示著校區完建後的3D效果圖,圖裡的建築氣勢宏偉,構圖粗糙卻富有人文氣息。

生活在半成品工地上,新來的師生難免心生抱怨,只能一邊抬頭和願景圖一起遐想,一邊走著腳下坑洼的路。

小孩子們倒也不太在乎,和玩伴們一起拓荒探險,總比在家裡聽家長嘮叨好。家長也懶得管教我們這些青春期的叛逆少年,打累了罵膩了,不如送去住校看看有沒有轉機。學校裡有很多鄉鎮的小孩,家長常年在外務工,現在白掉一個托兒所,據說還有中考降分扶植政策,多花錢走後門也要往里送。

開學那天校長紅光滿面,還請來教育局領導站台講話。我們在台下心不在焉地聽著,只想著回宿舍聊天玩耍然後再一起衝個涼水澡。

新鮮感來得快,去得也快,日子過得像掛鐘的走針。早起,早自習,早餐,上午四堂課,午飯,午休,下午四堂課,晚飯,晚自習,宿舍睡覺。泥巴路上來來回回就是一天,四周的圍牆把我們困在這,我們開始懷念城區的走讀生活。

城區裡有種混亂的熱鬧。菜市場里摩託在人群中穿插,和砍價的大媽比著音量。學校裡好學生壞學生涇渭分明,前五排認真聽講,後五排雞飛狗跳。老師們上班講課,下班打牌釣魚,和學生井水不犯河水。下課後的初中生們翻過護欄,闖著紅燈,路過招商城的燈紅酒綠,掀開紅布直奔游戲機廳。

我從小老實,一般就打打球後回家吃晚飯,不過也難逃社會的毒手,被人搶過三次錢。有拿小刀的混混,也有人高馬大的高中學生。一向樸素節約我,經濟損失都控制在三塊錢以內,但在精神層面遭受著很沉重的打擊。想著自己的辣條冰棍就這麼揮手作別,變成別人的遊戲幣和香煙,心裡就一陣難受。於是決心變強,腳上綁起沙袋,上課也不聽講,時不時偷偷扎一會馬步。有一次坐我後面的同學惡作劇扯我凳子,卻發現毫無阻力,我還端坐在空氣中,他反而向後一個踉蹌。我當時便覺得神功大成,和助我渡劫的他成了好哥們,放學後總是一起勾肩搭背去他家看火影忍者。他家裡全是新華書店買的正版DVD碟片,妥妥的大戶人家。他媽媽洗的葡萄也很好吃。

校長對當地風氣心知肚明,下定決心要把新學校打造成教育聖地,一來實現教育理想,二來有助營業創收。校內紀律嚴明,每週通報訓話。校長沒事時總是穿著一雙布鞋,悄無聲息地在教學樓走道裡巡邏,看見哪個打瞌睡的倒霉仔就擰起頭一耳光,命令他出去罰站清醒。那時的我們都希望坐在靠走道牆的位置,因為窗戶建的很高,方便我們埋伏在視野盲區里安心地看別的同學笑話。

嚴抓的第一件事,打架鬥毆。蛐蛐被關在一起,都還要鬥一斗。學生之間起摩擦來火氣真是太正常了。大部分都是赤手空拳,偶爾急了眼也會抄起手邊的開水瓶或抽出上下舖之間的鋼梯來升級武裝。老師們的滅火流程在無數次演習下變得很完善,呵斥,拉開,罰站,打耳光,寫檢討,見家長,執行到哪一步視嚴重程度而定。最出格的是我曾經一名舍友,在查房時被發現床鋪棉絮下藏了把小臂長的砍刀,把老師都嚇了一跳,立馬開除放虎歸山。其實我們一點都不怕,他平時很有意思,總是穿著褲衩站在床上,一邊唱羅志祥的《猛男日記》一邊給我們擺健美pose,逗得我們哈哈笑。半夜三更也偶爾提刀翻牆出去執行任務。每次我們問他,他就擺出一副憂鬱的樣子告訴我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們笑得更歡了。

校長的管理頗見成效,我們很快變得文明起來,修文偃武,海晏河清。彼此間有了怨恨,也只會跑到廁所牆邊刻上“XXX,大王八”或者一些更粗俗的字樣。據說還有心理陰暗的,喜歡在下課經過仇家的課桌時偷偷往裡面彈幾顆鼻屎。總之,武斗轉為文鬥,素質全面升級,拋開每年重新粉刷廁所的開銷不談,嚴打運動大獲成功。

壓抑的活力總是會從別的出口釋放出來。密閉的校園,沒有喋血街頭,沒有網吧遊戲機室,積攢的荷爾蒙成為春情的燃料,等待著一個眼神觸碰來肆意燃燒。白天我們討論班花班草,在異性面前爭風出頭,午休時趴在課桌上眉來眼去,偶爾偷掐一下鄰座大腿。小紙條飛來飛去,運輸著帶有火星文憂鬱的各種非主流愛情哲學,對那時的我們來說,這就是真愛的子彈,幸福的繡球。晚上回到宿舍,甜蜜或者空虛,手遞手交換著裝滿東洋性教育片的mp4,床鋪吱吱作響,垃圾桶旁零星躺著幾個板結的紙團。

發現勢頭不妙,老師們的監控焦點逐漸瞄準早戀,化身法海手持禪杖佛珠,消滅每一段草蛇灰線的姻緣。班會上,講經佈道苦口婆心,給我們科普早戀的壞處。從生物學到社會學,從深刻理論到慘痛實例,從名言金句到比喻修辭,比上正課還教得認真。每每講到以前的得意門生因為早戀而荒廢人生失去美好前途時,都搖頭扼腕,彷彿要掉下淚來。談過戀愛的自然是把老師的話當屁放,嘴上忍住笑,心裡掛念著自己的可愛女友。也有老實孩子對老師的理論深信不疑,從此遁入空門不近女色,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拼命做題。我當時也聽的將信將疑迷迷糊糊,一下覺得對,一下又覺得有問題,腦袋裡琢磨著空即是色和色即是空的關係。

很快,學生們不滿足於柏拉圖式戀愛,開始留意建築結構地形地貌,在學校的邊邊角角埋伏打游擊。老師們也對一些扎眼的壞分子重點偵查,玩起貓捉老鼠的遊戲。

為此,戀愛哨兵們總結出了兩個的真空時間段:晚自習結束後,早自習開始前。敵人這時往往都回了老巢,除了有心之士,樓頂的天台邊就是絕對無人的靜謐角落。晚自習後,牛郎織女們開始假裝做題,拖到最後走人,然後心照不宣地在老地方會面。有《西江月· 夜潛高樓》為證:

雲台曲徑星稀,巫峰幽谷簫鳴。楊柳戲櫻苦短日,哪忍得燭下春情。

紅袖輕拂濕汗,兩靨摩挲彩衣。鶯飛蕊展好韶光,落個少年不悔。

可惜好景不長,線人和嫉妒的同學還是引來了鬼子的圍剿。某天夜晚,由精英教師組成的掃黃特務隊把那幫小情侶給一鍋端。據說場面香艷,人證物證俱齊,事後殺雞儆猴一律開除無論父母地位成績好壞。才子佳人俱為往事,徒留青樓紅夢。

上一輩的男歡女愛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一輩把我們的男歡女愛逐出這個校園。

其實我當時也有一個小女友,但飽讀詩書的我滿腦子都是“男女授受不親”、“發乎情止乎禮”一類的聖賢之言,牽手親嘴那是斷然不敢的。 《詩經》裡“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就是我情意懵懂的極限,於是省下辣條冰棍,每天給她買點小零食。她愛看港片,幻想中的另一半應該是個騎著機車叼著煙的浪子,和我相去甚遠,只是把我的零食吃順嘴了,便答應了下來。

沒過多久她就把我給甩了。我哭哭啼啼了幾天,然後也學會光顧租碟店,兜里揣著老爸的香煙和打火機。

除了開除情侶,我還記得另外一個場景。

一個普通的早晨,學校照例舉行升旗儀式,空氣中瀰漫著奇怪的雨味。升完旗奏完國歌,理應回到教室繼續上課的我們卻被校長要求留在操場上。情況開始不對。

“XXX,你站到升旗台上來。”校長拿著話筒。

我們一听就知道有好戲。語氣越淡,事情越大。隊列中人頭攢動,一個矮瘦的同學低頭縮手,不情願地登上所有台階,走到升旗台高處,臉上明顯還殘留著淤紅的巴掌印。

“上個星期晚上,我打鬥手電筒在男生宿舍外面巡邏。嘿嘿。我捉到了什麼。站在三樓陽台高頭往樓下屙尿!”

全校同學心裡都一驚,表情管理不好的幾個調皮學生已經開始狂笑。在我們那遍地土坡路的學校,隨地小便也不算太稀奇,大部分就是趁著沒人,解開褲腰帶灌溉植被,但站在陽台上往下撒尿還是第一次聽說。能把創意和執行力如此完美結合,確實是位奇男子,再加上被校長逮到的運氣,三位一體,今天注定是他的飛升之日。

“XXX,你書不消讀得了,今天就叫你爸媽把你領回克,你愛朗搞朗搞。”

說罷閉麥,鐵青著臉站在二樓,望著操場上的學生不說話。學生們進行著頭腦風暴,望著他不說話。他望著天也不說話。天空下起雨來,於是校長就讓我們散了。

我們走到在二樓的護欄邊嘰嘰喳喳指指點點,形成幾個人幾個人的小圈子,或是充滿鄙視地嘲笑他,或是帶著佩服地嘲笑他。我們追問他的室友,深挖更多細節,直到滿意才離開。他還站在下面,低頭縮手,頭髮濕漉漉的。

後來是他在鄉下務農的家長把他給接走的,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僂背彎腰一手提一個行李把他帶離學校。

保安關上校門,扣住了鎖。我們回到教室,繼續朗誦課文。

最後要介紹的,是一位許姓同學。平時溫文爾雅,成績不上不下,舉手投足氣質柔弱。開學時很努力,還和我討論過幾道題目,但後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就開始自暴自棄。作業不寫,上課也總是無精打采。學業的目標無法完成,便轉型行為藝術大師,偷食堂師傅的飯卡,往老師的粉筆盒子裡擠牙膏,星爺看見都要直呼傳人。每次被老師抓包,便深刻反思擺出一副誠懇的樣子,再加上家裡的背景,幾篇檢討就當給他手指的體罰了。

一天下午,數學課,天氣悶得人發慌,教室裡幾個電扇在頭頂搖啊搖。課間時我們一窩蜂地跑去小賣部買飲料,接著去廁所解決內急。廁所坐落在教學樓五十米外,一個巨型長方體,男左女右進進出出,後面與圍牆間擺著一個機箱,地上有一個盒子蓋著閘頭,從未被人注意過。許同學那天腦子可能進了冰鎮的劣質可樂,壓抑的探索欲被激活。打開機箱扯開盒子,拿著手裡的可樂哐哐地往裡灌,灌完還抖一抖瓶子,面色得意自然。我們就站在旁邊看他表演,等待他的魔術時刻。

魔術是沒有的,但驚喜卻不期而至。

盒子下面是一個控電總閘,倒入的可樂滲進線圈的咽喉,癱瘓了校區所有電力系統。下午還好,沒有風扇的教室只是讓人更煩躁,可到晚上沒有電,就有大樂子了。察覺到停電的校長有些手足無措,事件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一邊打電話一邊罵人。學生們就歡喜得不得了,感謝菩薩顯靈,哼唱著《我去炸學校》的童謠。

我們看著天空從亮藍變淺橘,從淺橘變深紅,不同的層次的色調飄在天上,隨著地球的持續轉動融入漆黑。黑夜蓋住所有人的眼睛,快樂在這片混沌的大地上鋪展開來。情侶坐在操場角落上看星星,空地上全是追逐打鬧,還有一幫人在水泥地上打著夜場籃球。教學樓裡有人在叫,宿舍裡也有人叫。還有高興壞了的同學穿著三角短褲,舉著一大桶水給自己澆個透心涼,肚皮上粘著剛落下的銀杏葉。

第二天早上,燈泡照常亮起,我們都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只有許同學被開除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2022年6月

巴黎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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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uel数学博士生 / 文艺爱好者 / Hiphop Artist / Baller 微信公众号:碎片中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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