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然而美丽

イワ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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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机里的中国乐团叫夏日入侵企画,他们陪我走完京都的溽暑:『不要为付出真心感到羞愧,就算错过也别后悔。 』

那是给外国学生必修的日本语课堂。发现有我岛同学可以用台湾华语流利交流,就算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电眼,也要多多关照。遑论他来自母校我曾经想考而上不了的专业,年少的梦,错过的流星雨。

那阵子我常抱怨:一年太久了吧?虽是台湾人旅日必访的观光胜地,也是我念兹在兹,却因疫情迁延再三的圣域,但生活不是旅行,我还是把它住成了日复一日,像千年古都虽迟必到的春夏秋冬。

那个如偈语的故事:住在大英博物馆隔壁的老太太,终其一生没有踏进过大英博物馆。我的京都不是金阁银阁清水寺,是步行的千头万绪,食堂的百无聊赖,是到处找wifi,课间的我鸭子听雷,教授对牛弹琴。

直到电眼学弟出现,打乱老尼青灯古佛的冷井情深。

好伙伴小直男炫霖就问:「我还在想你为什么都不会晕船。」因为姐阅历丰富,因为姐是有故事的女人。姐抽着空气假烟,抠弄蔻丹,故作深沉。结果一晕就轰轰烈烈半座古都。

第一次吃饭的晚上,本来还妙语如珠,笑颜款款,肉搜达人我尚有余裕开玩笑试探:「你是不是结婚了啊?」没说的是人家早就把脸书上的公开资讯看完,最后一张被钉选的照片有长发女子和他对桌而坐。但距离稍远,脸看不清,如果说是感情紧密、状似情人的母子也未尝不可。当然还没,他说。他也不遮不掩,承认他现在交的是男友。可女可男,而且「我一直觉得本来就应该这样。」

如果要追溯0号病人情感的染疫时刻,日后野火燎原之单恋,最初那一枚微微发光体的小萤火,很可能就是这一刻吧。我喜欢聪明的人,学历主义无可自拔,当然要再加上那张灵活小嘴吐出许多锋芒。形式考核通过,实务能力也打勾,古墓派的堤防打开,仰慕和迷恋就洪荒一片。 18岁被医学系学长玩得神魂颠倒,隔了时间的远渡重洋,青春成分可疑的我还是学不乖。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像一只没长大的白痴。

人家有伴了,你是白痴?

人家这么优秀,你是白痴?

人家只是友善,不是你有机会--你是白痴?

我这样告诉我的大学同学印度爱神。印度爱神举重若轻,像一记柔若无骨的晴天霹雳:「你不一定要成为他唯一的男友啊,你成为他很重要的人之一就可以了吧。管他是不是在钓鱼,吃到他的鱼就好了啊。」……这到底都谁的朋友啊?

那时我就坦白:其实我最大的情绪是羞耻。为什么这么白痴,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怎么会有『不该喜欢的人』这种存在?你那么难得又遇到了喜欢的人,不是应该要放烟火吗?」

那个晚上酒局加开一场。 「操作这个国家的舵手都是一群醉鬼?」大概是电影《攻敌必救》的台词。到他刚落脚的房间,简单的厨房没有和卧室隔开,这是赁金比较便宜的理由。我们按遥控器举步维艰用日文拼凑汉字,在他新买的二手电视spotify点中文歌。我向他要了筷子,吃零食不会沾手。我其实不太能喝,总是醉翁之意:为了挣脱理智,好(被)上下其手;或是在异国他乡看帅气的聪明脑袋高速运转,神采飞扬。他说这是他到日本来最开心的一天。他把头靠在我的手上,轻轻舔我的手指。

我只记得多不想离开,又半开玩笑试探可不可以不离开。但还是带着酩酊回到宿舍,钻进春末仍寒冷的电热毯里跟自己缱绻,心底暖意开过一个又一个春天。 AI孙燕姿模仿前一年刚以〈成都〉一曲窜红的歌手赵雷,在〈我记得〉一场又一场轮回里生死疲劳,相聚、再分离,谢世、再投胎,于一世终于又相逢时呜咽,呢喃着恳求:「快来抱抱,快来抱抱我……」最后一句在梦里我跟着唱了很久很久:「我终于找到你。」

恋爱苦手的过关斩将像扩及全球范围的躲猫猫,仿佛可以纵横世界,一直玩下去,但不能避免身为有机体的风化,白话文:老。岁数攀升,但是感情履历搁浅在那里,他却左右逢源、经验丰富。像实习生仰望大神,史莱姆对撞魔王,光想就惶惶不安。

许是圈内网帅太多,我对感情一直抱有错误信念:是不是要大帅哥才有资格得到幸福?是不是要够优秀才有资格得到幸福?

到妙心寺赏春末的紫藤花,看花海悬吊在藤架上随风翩翩吹起,一浪过一浪,被暗香浮动搔得心旌摇曳。很久没有红鸾心动--我知道是星,但那只红鸾在我心里忐忑扑打。在京都陪我游遍花丛的留学生四川熊猫よう桑说:「你哪里不优秀了啦!」炫霖:「优秀有很多种吧?」在喜欢的人面前我还是18岁那个容易受伤的少年,为他的已读不回提心吊胆,对他一个波浪号患得患失。反覆听2001年的SHE:「我们以后会变怎样,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边非常有病识感地,寻找退治晕船的方法。

熊猫:「对喔,你要搭船去九州。」

我:「……不是那个意思。」

九州回来后我带着伴手礼,他到宿舍楼下来拿,在我邀请下给了一个友好的拥抱。但没有更多。像华尔滋的最后,谁也没有踩到谁的脚尖。像张娟芬在给我的书序里说的,这是用稀薄的原料在为无米之炊了。这场喜欢几乎是我和我自己的事,他参与的著实不多。到大阪看海,他也坚持要把一起认识的学弟带上。像是防堵我的铜墙铁壁,发乎情止乎礼得滴水不漏。但当我说好想跟你分享我人生的一切,他肯定:可以,我们还有一百多天。

受不了这样的模棱,我渴望一个确切--也许不是他的答案,而是我的心意。对瞻前顾后的我而言,很早就悟出一个道理:遗憾往往不是做了,而是该做的却没做。我想口吐芬芳,想舌灿莲花,想把全世界最好听的话讲给他听。只是平常喙齿轮转,在他面前舌头就突然捋不直了。学弟家的晚上,按捺了一整个酒局他们对于共同专业的微型研讨会,一起离开后终于有一段能独处,并肩而行的路程。

初夏夜凉如水。从圣护院到百万遍,京大长长、长长的围墙看我们走过,新绿的银杏并木默不作声,唯有晚风徐徐。刚开始他可能还想顾左右而言他:我觉得京都的空气很好闻。

我:那好像是我的味道……

从前两天我就开始烦恼要含羞草还是无花果,后来选了无花果。我不顾他的顾左右而言他,坚持把话讲完:谢谢你,像……像一颗流星--我的天啊刘亦你怎么会口吃--像一颗流星进入我的夜空。我控制着跳起舞来的舌头用力说完了他的美好。他向我鞠躬:谢谢。 「就这样?」他抱抱我。

他说你把某大某某系、什么职业、留日博士生……拿掉,你一定可以找到另一个人取代我;可是你还是你,你还是刘亦。

不,等等,我只是想说你很厉害又可爱,不是在意头衔到本末倒置的意思啊。我想起他说他之所以选择现在的专业,是家庭条件不好,年少贪玩,但很幸运拥有在台湾教育制度里的优势:会读书,因此被很多师长接了起来,没有掉到安全网下被筛掉,现在回过头来想出力,救救孩子,其实也是挽救自己。还有政治立场,在陡峭的社会现况我们仿佛站在一线天之类的隙缝狭路相逢,吾道不孤的感动,让人想以身相许。还有他的上司是女老板,他评价:「这个社会应该给女性统治。」我差点当场褪去罗裳。

炫霖认证:他真的好会说话。

是的,我恃才傲物,能让我由衷赞美口才好的人为数不多。也很抱歉,我在你面前这么笨拙。他完全懂:「像我们这么依赖语言的人,其实在来之前就知道失去语言自我表达会让我们很痛苦。ゼミ(研讨课)的时候常常想,这种论点要不是我还不熟你们的语言,一定把你电到飞起来。」

干太帅了吧。对,我说,但我指的笨拙不是源于日本语,是因为你。

那个晚上很像十八相送,我先到家,上楼了却肚子饿,下楼走到巷口看到他在抽烟,那再走一段到你家吧。到他家楼下我还是恋恋不舍,他抱抱我,借着酒意轻轻磨蹭。没有告诉他的是,我已经把关于他能做的春梦都做了,但这明明清汤寡水的互动,隔着两人衣裤布料,竟然让我觉得今天够了,心满意足。

对习于饕餮大开、没在刹车的轻熟女而言,这种「适可而止」唯反常可言。

一年后,我和日文老师约在101鼎泰丰吃小笼包,打算上象山看夜景,活生生一套观光客组合拳。我用日文结结巴巴阐述:如果能选择,其实不想被生下来。老师有点惊讶,但还是温柔。她说,但我仍想遇见家人、认识朋友们,认識亦酱--到底有没有补充想认识我,不是很确定。但生命本无物,唯一的尘埃或许便是:相遇。

为了排遣心烦意乱,到夏末的几个月我大量步行,交织在京都的轨迹足以划出几百个结界。在傍晚,在午夜,在円山公园已经过了花期的樱木下,在溪声缠绵的鸭川沿岸。在日本听中国青年乐团,在歌声里陌生的城市过另一种想像不到的生活。我不是我的我。在贺茂桥看轻烟顺着暖气浮上来,桥下河水波光粼粼,好几千只眼睛泪光闪闪。青年男女在川畔围着一支花火,忽明忽灭,太过灿烂。

那是世界给我的神性,伸出手抚着我的脑勺。回宿舍后,我用跌跌撞撞的日文振笔疾书:花火的隐喻是,愈暗的地方它愈辉煌。太美以致于无法逼视。伸手触摸,会受伤。

可是,花火的美,不是花火的错啊。

是我的。

最后一次并肩而行,是大伙唱完歌,从四条河原町回百万遍,沿着鸭川北上。树丛间一点一点萤火闪烁,川水潺潺,路灯昏黄,和幢幢的绿的影翳。蛍が光っている。萤在放光。我独自走在很前面,像下定了什么一刀两断的决心。其实彼不知此,此不知彼,我们没有信守承诺,留太多用以相知的扣打。虽然那些历历在目:第二次到他家喝酒吃洋芋片,甫坐定他递来一双筷子。他不顾反对,帮家在鸭川彼岸的学妹先叫好计程车,还开玩笑:「只有第一次,下次没了。」让学妹不至于不好意思再来。

学妹向我转达:你快回国了,他说希望你最后的时间可以快快乐乐的。

虾皮卖场里付费的仙姑合盘了生辰,铁口直断:你们是对的人相遇在错的时间。李格弟和吴青峰说最难的是相遇。可是我怀疑,这场无疾而终的花火,会不会其实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来跟自己相遇的。

耳机里的中国乐团叫夏日入侵企画,他们陪我走完京都的溽暑:「不要为付出真心感到羞愧,就算错过也别后悔。」那首歌,就叫〈人间萤火〉。

一年后我因为出书到处跳岛宣传。坐在金门乡间的咖啡厅,古旧的红砖包围下,我尝试总结在日的日子:与其说喜欢异国的体感,不如说我更爱「京都一年」「日本一年」这样可以激起浮想联翩的语汇。

去年发生的那些事何其白痴,何其羞耻。

よう桑没有否定,像她往常做的那样反驳我的自卑,只回我:でも美しい。

但是美丽。

羞耻然而美丽。

语言的力量如此强悍。一年前我依赖着它们记下了事发的光景,一年后我被它们定性,获得重新诠释的权利。是的,我对着手机傻子一样笑起来。匆匆那年,羞耻,然而美丽。

(本文刊于《盐分地带》双月刊2024年8月号)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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イワワ作家,交通改革倡議者,podcaster。馬祖台灣混血,生於中壢。台大社會系、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交換留學於日本京都大學,沿鴨川散步一整年。還路於民協會常務理事,戰鬥系步行者、大眾運輸派。著有《小島說話:當馬祖遠離戰地,成為自己》(離島出版,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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