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有一些下流的想法|北京記事
文/蘇子華
袁忠瞪著我,迎面走來。像是審判,她皺著眉頭,眉間的垂直如同兩道深深的溝壑,懸在鼻樑上方。那溝壑如果橫在地上,怕是會將我絆倒。我們互相打量著,擦肩而過。相安無事。
這裡是北京大望路,我的公寓樓下。袁忠是個中年女子。她不是今天第一個與我目光相遇的匆匆而過的女人或男人。
我和袁忠素不相識,她的名字是我瞎起的,是冤種的諧音──只是個代號,為了方便我把這事兒講給你。
我差點兒都忘了,我一直很怕和北京的路人目光相遇。
我知道,他們並不是對我有敵意。這些路人的目光極為相似,僵硬的如同鐵棍,從雙眼延伸出去,結實地落在陌生人身上。
或許是臉部肌肉長時間沒舒展過了,鼻子、嘴巴、眉毛和眼睛快擠在一起,在臉上發生位移,緊繃著。那些勢利、焦慮、壓抑或是諂媚,沒遭遇生活的善待或是沒善待別人,都不由自主地密密麻麻地溢出來,滲到臉上,化成油膩。
瞅一眼,便會對柔軟的心靈造成衝擊。目光相接的那麼幾秒鐘,我的心情迅速變壞。有時候,濃重的戾氣甚至讓我心驚肉跳。目光移開,需要緩和幾十秒,才能恢復平靜。
這一年來,人們的目光更加凌厲了。
我常常覺得,北京的樓宇間像是有一片巨大的、無形的海洋,淹沒著整座城市,這些街上行走的直立動物們就是海洋裡的八爪魚。
八爪魚崇尚高效,雖然只擁有一個醜陋的大頭,但全身長滿了長長的觸手。八爪魚三分之二的神經位於它的觸手上,觸手上長著吸盤。它張開觸手,四處搜尋、纏繞、吸附、索取。
這些觸手至關重要,幫助八爪魚完成高效的一生——他們出生後迅速地汲取養分,充實自己、用力成長,然後交配,又很快死去,不拖泥帶水。
身為冷血動物,它很懂得適應社會規則,它的體溫會跟海水的保持一致。一輩子都在有效率地完成既定程序。一輩子在趕路。
和八爪魚交流,我會緊張,更確切地說,是有些愧疚。八爪魚一輩子都很著急,出門就要獲得新認知、資訊增量,或是別的什麼價值。
我完全理解,人需要點兒東西來餵養他的大腦──可我並不想承擔養育他們的責任。我出門時兜里不習慣揣著知識點。八爪魚的觸手在我身上往往一無所獲。我講話還慢,真是耽擱人生命。
我對不起人類,對不起八爪魚。
我下流。
我應該是生物進化過程中的眾多醜八怪和笨蛋之一。或許注定被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淘汰掉。可是我這個野人在現代都市裡,暫時沒那麼想立刻原地死掉。
或許我會慢慢進化成合格的八爪魚。
我不著急。
現在是西元2024年九月末。時隔一年再回到北京,我坦然接受。但也不是無動於衷。從東北到北京,那列開向秋天的火車上,我固執地往兜里揣了點兒好心情,很輕巧。
我打算之後出門戴上墨鏡,既小心成為別人的袁忠,也遠遠地過濾掉他們。
此刻,坐在一家咖啡廳裡,橘紅色的陽光照在白色的欄桿上,又反射進窗戶,將訊號傳遞給我,我追身出去,抬頭望向天空。今天天氣晴,夕陽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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