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我回到地球：记几件在东北的小事

1.

我推门进去，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收银台前，一整身橘红色衣服颇为扎眼。

我挨着靠门的桌子坐下。另一桌客人起身离开，这家50平不到的小餐馆里只剩下我一个客人。

女人走过来说，小伙儿吃点啥。我盯着菜单，一位大婶从厨房出来，坐在我隔壁桌子，冲着我，点上一根儿烟。

我说，来一份蛋炒饭，再来一份大葱炒鸡蛋。

大婶叼着烟，“跟蛋干上啦？”

我瞅着大婶，想说我刚健身完要补充点蛋白质，转念一想，大婶可能不懂啥是蛋白质，不如就跟她说鸡蛋营养多吧。

没等我张口，橘红色衣服大姐接过话，“人家爱好呗。”

话音未落，另一位大叔从厨房窜到我桌子前，“吃蛋好，一天得吃 10个。”

橘红色大姐接着说，“对，就得多吃，人家爱吃啥吃啥呗，你俩还管上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三人怎么就突然把我围起来，开始脱口秀了？我抬头对着橘红色女人，最终只憋出来一句：好，点完了。

2.

那时，东北已经进入冬天，白天走得很快，下午 4点，黑夜便匆匆接管了时间。

自从高中毕业后，我已经有十年没在东北常住过。回到家的那几天常常睡到中午，每次睁开眼，太阳总是一副着急下班的姿态，昏黄的阳光带着倦意，搞得我总有一种紧迫感和失落感：怎么刚起床，这一天就要结束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就要失去今天了？

我在尴尬的时间醒来，我也来到了尴尬的年龄。刚刚三十而立的单身汉，无论在社会时钟或是身体上，似乎都处于某种分界点：

去滑雪场找教练，教练看着我这张脸说，给你孩子报名吗？孩子几岁了？

找房产中介帮我短租沈阳的房子，中介跟房东打电话时说，租房子的是一个小伙儿。隔了一会儿，中介又补充道，但也不小。

3.

在我搬到这个住处的一个月里，已经发生了 3起命案。案发地点都离我不远，步行 10分钟左右可达。这些不幸的陌生人，有的是在酒吧被人乱刀砍死，有的是被酒驾者冲上人行道撞死，有的是被报复社会的人拿刀在街上随机抹了脖子。当然，他们的死，不会出现在当地媒体上，不会被报道。他们活过的痕迹，只能残存在家人的记忆里。

4.

我已经被包围了。前面是红的、黄的、透明的、条纹的......黑色的塑料袋，还有泡沫、纸壳箱、碎纸屑，它们一会儿飘到空中，一会儿在地上打滚儿，速度很快，出其不意。回过头，后面也是。我一边走一边躲。

现在是沈阳的春天，这里的风应该是有“多动症”的，它翻箱倒柜，把东西扔的到处都是。这城市的街道已经宛如垃圾场，出门就像是末日求生。

我停下来，记下此刻的景象。将摄像头对准地上乱跑的垃圾，镜头前、后、上、下地移动，路人诧异地看着我，像看着奇葩，没见过世面的奇葩，大惊小怪的奇葩。伟大且顽强的人类已经适应这里的一切。

我赶快坐上出租车逃跑，大风又带着尘土顺着车窗缝隙扑进来，纯黑色的衣服怕是过一会儿就要变成灰色的了。我拍了拍衣服，灰尘从衣服上跳起来，在空中继续向我挑衅。

看架势，我应该是无处可逃了。

5.

老头走了六步道，说了四句“操他妈的”。我一进屋就注意到他了。

他应该是个服务员。这个平价酒馆里的服务员，对于第一次去的人来说，不容易分辨得出，因为不干活的时候，都在坐着喝酒。

他端着扎啤和烤串向我走来时，我确信他是了。我说，你喝啦？他说，不喝酒干鸡毛活儿啊，你说对不？我说，是那么个事儿。他说，我都 60多了，不整一瓶，真干不了活儿啊。他说得铿锵有力，不容质疑。

老头早就退休了，现在一个人，有点退休金，但也找些事儿干。白天当保安，晚上来这儿当酒蒙子服务员。这都是我临走前，他告诉我的。因为我和朋友敬了他一杯酒，他乐了。我们也乐了，我们本来也就是图一乐儿。

酒馆是一个月前去的，老头的长相我已经忘了，只记住他的腔调和酒馆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白炽灯是那样的亮，灯光多得像是从灯泡里往外涌，洒在陈旧的桌椅和褪色的绿墙上。

光实在是太亮了，它似乎在告诫客人：

“一切遮掩在这里都要露出马脚。不要再表演松弛感，扔掉你那僵硬的优雅范儿。

在夜的起点，装了一天的灵魂已经奄奄一息。

解放它吧，从你那谨慎、沉默、面容日渐模糊的躯壳里。

喝一肚子酒吧，淹死你全部的伪饰。”

这是一家光明的酒馆，直接，生猛，粗粝。

6.

为什么要写下面这段话？

醒来的时候，我在想，在死亡来临之前，人一生有很多重新醒来的机会。

只有睁开眼时，我的世界才存在；我进入睡眠，只剩下别人的世界。

睡去的时候，我应该是离开了地球，不知去向，不然不至于什么都想不起来；每次醒来，我又幸运地回到地球。

假若我明天不再醒来，现在写的每个字，便也算是遗言了。

我没渴望过长命百岁，假如哪天不能随心所欲地折腾了，也就差不多该结束了。

离开地球的时候，我是谁呢？应该是我这个人思想和身体所抵达的疆域的总和。

我走过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很多记忆已经想不起来了。那些珍贵的岁月和感受永远离开了我。我失去了一部分的我。

如果我那时及时记录了下来，便可以再次拥有昨天。如果我的亲朋好友哪天再想念起我这么个人，也还有迹可循。一箭双雕。

于是，我决定悬崖勒马，及时记录下此刻的感受。正如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