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火，映照出前現代、現代與後現代的世界

昨天的消防車，沒有澆滅那把火，卻澆滅了世界杯的熱度。儘管短視頻上還充斥著世界杯相關的娛樂話題，朋友圈等較為私人的平台已經被大火的輿情佔據。值得注意的是，在公眾輿論的表達上，赫然出現了截然不同的三種層次，我稱之為前現代、現代與後現代。

有人翻出了《毛選》，標題是“讓人說話，天塌不下來”；也有人翻出了仲勳同志的發言：“讓人民說話”。這種思路，我稱之為前現代，畢竟這招歷史上確實有人用過，屬於傳統智慧。朱棣在靖難之役中，曾在濟南城遭到政府軍頑強抵抗。在朱棣決定用大砲攻城時，守城的鐵鉉命令士兵在木牌上寫“高皇帝神牌”並掛在城頭，叛軍只得停止砲擊，氣得朱棣咬牙切齒。

然而一年後，朱棣終究俘虜了鐵鉉，並把他千刀萬剮，下了油鍋。雖然這兩種刑罰過於殘酷以至於人們大多當做誇張的詛咒使用，卻是鐵鉉切身遭遇的酷刑。更諷刺的是，即便百年後人們為鐵鉉平反，各地建立了紀念其氣節的“鐵公祠”，但已成為永樂大帝的朱棣，其擁躉至今也百倍於鐵鉉。人們崇拜放火者而非救火者，魯迅信非虛言。

就其理路而言，鐵鉉的策略也注定了其唏噓的結局。他通過訴諸一個更高的、不證自明的權威，來為自己的訴求辯護。然而激發訴求的原始矛盾，其實正蘊含在這種訴諸權威的內在邏輯中。對青天大老爺的呼喊，只能換來下一個循環往復的治亂平衡。在前現代的語境下，朱棣不需要為自己辯護，他只要成為永樂大帝，身邊就不會缺少律師與吹鼓手。

另一些人，以文筆細膩的媒體人居多，盡量在夾縫中寫出了對整個世界的批判與不滿。近年來群體事件的爆款文章大多屬於此類，比如這次的《路是通的，他們不跑》、《能夠聯想到的壞事都會發生》，從標題也可窺見其中三昧。這些文章我稱之為現代派。文藝復興以來，對現代性的追求不僅是鋼筋水泥，土豆牛肉，更是個體解放，理性主義，以及對抽象價值的追求。

現代派輿情的特點是，無論他們的言辭多麼委婉，都蘊含著對於真善美之類價值的堅定信念。當這些信念一次次被撕裂，作者與讀者悲哀的不是人格化的青天大老爺的缺位，而是某種更抽象的價值觀的崩塌。有的文章發乎情止乎禮，有的則更為激憤，訴諸更為激烈的文字或實踐抗議。二者看似情緒截然不同，但就其對於抽象價值的信念與追求而言，則是一致的。是為現代派。

不過我想講的重點，則是所謂的後現代輿論。在今天刷屏的各種爆款文章中，有一篇頗為扎眼：《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 》點進去一看，全篇都是一個好字，甚至還頗為用心地做了分段，並配上了插圖，圖中仍是一個大大的“好”。

我當下感嘆，作者算是把流量玩透了，這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出來的爆款，但你一看又覺得它火的很合理。形式高於內容，形式消解內容，形式即內容。太后現代了。

該文評論區的互動更是把這種解構推向了高潮。

北京網友：對對對對對對對……

河南網友：中中中中中中中……

上海網友：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

如果讓我選一篇時文，體現這些年中國社會的輿論走向，我似乎也只能選它。一切盡在不言中，又好像千言萬語彙成一個字，好。

更有意思的是，本文寫於2022年1月24日，不知是什麼突發事件激發了作者的靈感。十個月之後，又再次成為網民爭相轉發的爆款，這不僅是自媒體，也是文學界夢寐以求的特質：作品寫出了歷久彌新的時代性。相傳海明威僅用六個單詞就寫了篇感人至深的小說，但在這篇一個漢字的後現代敘事面前，海明威還得向後稍稍。

這些天，海外關注的是卡塔爾世界杯因為LGBT議題陷入輿論漩渦，有人戲稱，這是“後現代撞上前現代”。是啊，大部分國家，要么是經歷前現代到現代轉型的世俗化陣痛，要么承受現代性幻滅到後現代虛無化的精神空虛。像中國一樣，同時糅雜著前現代、現代性與後現代思維，且不分軒輊的國家實在很少。

國家發展地太快，不僅體現在鋼筋水泥拔地而起，與茅草屋土坯房毗鄰而居，也體現在我們思維方式中的土坯、磚瓦、與鋼筋並列。

信筆寫下這些時，前現代、現代派，和這篇《好好好好好好好》都已被封，唯有毛選還在。噤聲或許會讓前現代的祈禱落空，能彈壓來自現代性的憤怒，卻不能阻擋後現代的樂子人。對後現代的笑話感到恐懼，本身就是另一件笑料。而網友很快也迭代出了下面的抽象版。你無法殺死一個笑話。

我越發感到自己研究明代笑話的現代意義。晚明俗文學大家馮夢龍在其所編笑話集中的序文，如今讀來也頗有後現代的味道。

他在《笑府》的序中寫道：古來莫非話也，話莫非笑也……話之而疑之，可笑也，話之而信之，尤可笑也。古今世界一大笑府，不話不成人，不笑不成話，不笑不話不成世界。又在《古今笑》的自序中稱：“人心風俗皆以太認真而至於大壞……非謂認真不如取笑也，古今來原無真可認，吾但有笑而已矣。”

這麼一個笑看古今的不羈之士，卻在晚年投筆從戎，抗清至死。如果說我從中收穫了怎樣的精神財富，那就是我更為相信幽默的力量，相信笑聲中的創造力、希望與尊嚴。笑聲柔弱無骨，卻又堅不可摧。會笑的女孩運氣不會太差，會笑的民族也是。哪怕是一聲苦笑。

最後，轉發這個李廣，因為他真的很難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