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位土庫曼斯坦女士聊天
我去參加最近剛開始的一個讀書會活動,讀的書是一本青少年科幻冒險小說,劇情很簡單,大家基本上在就著主題閒聊。我在這種場合只要稍不留神就會犯講個人經歷的病,應該是內向型人社交時矯枉過正的症狀之一,於是不小心聊到了小時候跟朋友們去鑽未開發山洞摔傷了胳膊的事,效果當然是一片的“哇噢”。
大概是因為這個故事效果不錯,接下來聊到小說中主人公為何要從即將崩潰的倖存者家園逃往未知的希望之地——或絕望之地的時候,我更上頭了,聊起了在中國時候的工作怎麼變成敏感詞,當時的老大寫了多少份檢查,直到沒有機會再寫檢查,我又如何決定離開那個令我失業的國家。我知道在場者中只有我一個中國人,所以說完也不怎麼後怕。
這個故事就沒得到多少“哇噢”了,我感覺自己像戰場或火場退役的老兵,在需要講笑話的時候只能講出一些讓人很難作出恰當反應的陳年舊事。好在我已經過了需要在心裡默念“只要我不覺得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的階段,很確定這種程度的失態只需今晚睡前再反芻幾分鐘就能翻篇,不至於讓我輾轉反側到後半夜才能睡著。
意外的是,讀書會結束後一位跟我年齡相仿的女士叫住了我,問我是否有時間聊聊天。讀書會結束時間比預期早15分鐘,所以我當然有時間。我們在一個角落坐下,開始閒聊。
她來自土庫曼斯坦,問我是否知道這個國家,因為這裡的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我說我知道,雖然並不是非常了解。我腦海中出現的是日本漫畫《少女新娘物語》,那裡頭除了過分美化的19世紀下半葉中亞地區生活方式場景以外,就只有“俄羅斯人要打過來了”這種不適合異文化陌生人初次聊天時提起的背景信息。於是我只剩下了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你們是不是跟中國新疆的維吾爾人共享一種文化?
她說,是的。那裡發生了很可怕的事,就像你遇到的一樣。
我說,不不,那裡發生的事要可怕得多,可怕得多得多。
我的眼淚就在說出這句話最後兩個字的工夫流得滿臉都是。哪怕是在文藝片中看到這種場景,我都會覺得演員是不是用力過猛,然而這事就這樣發生了。
我一邊道歉,一邊去包裡找我很清楚不在那裡的紙巾。她也努力想幫我,可惜她也沒帶。幸好她看上去並不比我情緒波動更大,而我冷靜得像任何一個沒當著陌生人的面突然淚流滿面的人一樣。
我一邊停下淚水一邊問她,也許你們那裡還好?我是指政府,沒有像我們這樣的獨裁者。
她的眼神黯淡了:不是的,我們也有一個。他讓他的兒子當了總統,之後還要讓他的孫子當。我們現在和北朝鮮一樣了。
我們兩個都沉默了幾秒鐘。我說,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怎麼了,出現了這麼多獨裁者。我成長的時候,世界本來在變成另外一種樣子。而現在另一場冷戰就要出現了。
她點頭,告訴我她家的故事。她丈夫在這裡讀第三個碩士學位,因為只有讀書能讓他們得到在此地生活的簽證。他們離開土庫曼斯坦以後已經輾轉了15個國家,讀書或工作,為了合法居留想盡辦法。新冠大流行期間他們曾因為簽證到期必須返回土庫曼斯坦,但他們的祖國拒絕向他們打開國門,於是他們繼續滯留在外,換國家,換簽證。他們的孩子們就在這種顛沛流離中成長。
我們的對話繼續下去,大多數問題在說出口之前對方已經了解。我不需要向她解釋的東西太多了,她也一樣。聊到最後,我問她還會再來讀書會嗎?她說,在齋月中——她不需要向我解釋什麼叫齋月——她的體力有限,所以來的次數可能會變少。我很理解,告訴她我之後都會來。
今天的讀書會還確定了下一本要讀的書是《安妮日記》。這個主題肯定又會勾起我一些不合時宜的回憶,我只希望不要把現場氛圍搞得跟PTSD互助會一樣。然而,我很確定如果我沒有亂說話,那位土庫曼斯坦女士也不會想要認識我,我也不會知道一個如此傳奇的故事。
我不知道她們一家最後會在哪裡定居。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們一家會在哪裡定居。我猜這就是流亡者的生活,我們離開家鄉,或者說家鄉離開了我們,“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直到回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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