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从社运组织者及研究者,变成写小说的人:访《变成的人》许恩恩
访谈《变成的人》作者许恩恩之前,我怀着「这是一本关于太阳花运动的小说」的念头,准备了许多问题。 Openbook找我访问许恩恩,因为我曾经是乐生保留运动的组织者,这场访谈的设定大抵是「一位社会运动者访问另一位书写社会运动小说的社会运动者」,甚至可能期待发生某种「乐生世代」与「太阳花世代」的对谈。
访问后,回程路上,心中有种愧疚,强烈地想着:「这是一本小说。」
与许恩恩坐在咖啡店的那个下午,使我惊觉自己如何用「太阳花世代」的标签去阅读与想像作者,既忘了这是本小说,也忘了她是写小说的人。
➤不安的阅读,访谈的不安
必须坦承,我是一位「心怀不轨」的访问者,内心有太多对「太阳花世代」五味杂陈的心结。如果不是接下这份访谈任务,我恐怕不会(敢)读这本小说——因为难以找到认同与敌对、同理与批判的平衡点,也无法不去质问:「所以,这是『你们』(我们?)投入社会运动的代价吗?」
所幸,我在小说的第二章抓到浮板,那一章是由虚构的「访谈」所贯穿:
台湾爆发战争之后,主角离台,在异国的城市里,与来自乌克兰的记者,用彼此都不熟悉的英文谈论太阳花运动。主角说:「英文不是他的母语,这座城市的语言也不是。他的对话节奏总是缓慢,语言也很简单。高大而缓慢与从容,给我一种安心感。」
我径自把这段话当成给访问者的「指引」——「安心」为首,简单的语言、缓慢的节奏。因而决定从最简单的写作问题开始问起:「您的写作动机是什么?如何动念?如何动笔?如何完成?」
➤动笔前,创造写小说的时间点
谈到这本小说的写作,许恩恩有「动笔前、动笔后」的分别。
动念写《变成的人》是在2021年底,从一家新创公司离职前后。当时她意识到:「318快要10周年了。」尽管先前已经完成一本与太阳花运动有关的硕士论文,许恩恩依然有种感慨:「目前几乎没有文学作品在谈太阳花运动,讨论关于运动组织者或参与者的状态。」
论文不能做到吗?为什么一定需要文学作品呢?许恩恩说:「比起论文,或许只是有点素朴地觉得,小说是个好看的东西。」今年32岁的许恩恩,中学时期最主要的娱乐是漫画与小说。那时还有很多书店,她会读排行榜上的书,譬如当时畅销的村上春树、邱妙津等等。上大学,有了智慧型手机,还是会读小说,仍然非常喜欢小说这个娱乐载体。
「动笔前,有几位作家或小说是特别放在心里的,赖香吟的作品一直都很喜欢,也喜欢张亦绚的《永别书》。最接近我想像中用文学保留下来太阳花运动里人的状态,是寺尾哲也的一篇短篇小说〈现在是彼一工〉(收录于《子弹是余生》短篇小说集)。他的描写捕捉到2014年330游行前后的气氛,那时候323、324刚过,一方面是国家暴力的镇压,一方面是运动内部的伦理问题。」
动笔写下第一篇后,许恩恩读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梁莉姿的《日常运动》,以及沐羽的《烟街》,「那时反送中运动其实才刚过去而已,虽然他们本来就是小说家,而我是后来才决定要写小说,但他们的确带给我满大的鼓舞。看到一本小说把运动的发展、矛盾等等描写下来,觉得香港的小说家好厉害,时间距离这么近,要写应该需要克服很多困难吧?这是我的想像,但也许那就是小说家的战斗位置。另一方面,我也想,没有什么好看轻自己的,虽然我不是文学系所出身,反正就写吧。」
然而,「动笔前」还有件大事:2022年2月,乌俄战争爆发。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有感于『台湾可能会怎么样』的时候。当时我突然觉得,如果去想像一个在未来,社会发生很重大改变的时间点,好像就比较能谈论过去的事情了。」
「就是当现在发生剧变,过去变得清晰了?」我问。
「嗯,在写作当下的2022年,我加入学运社团、参与运动已经大约10年了,但那时候要写过去的事或者太阳花运动,还是感觉很不容易。可是,如果我创造一个未来发生巨大变化的时间点,运动就相对小了,那就比较可以去写了。」许恩恩说。
➤动笔后,写小说的觉悟与生活
辞去全职工作后,许恩恩陆续接了一些案子。她对动笔的那一天印象深刻,「是清明连假,大家不会吵我,我也不用去烦恼未来要做什么。」许恩恩说:「我最开始写的,是现在的第二章。可能是从场景开始,比较容易动笔,过去很鲜明的地方,如果变得不热闹了,变化的感受会很明确。这不是抽象的东西,也不是一场对话。」
也是第二章!我心底暗呼。异时间、异乡人与异国的语言(正逢清明连假,是否还有些异空间的亡魂?)。写作在「虚构的」想像时空里首次启动。
「不过,要到动笔之后,才知道写小说是怎么一回事。」她说。
「是怎么一回事?」我追问。
「我想可能要再把一件事放进来。」她说:「出书不是很容易获得回报,所以大家都会去申请补助。我动笔后,设想需要的资源,就决定去投文化部的青年创作补助。」
文化部的补助规则是通过之后可以先领到两成补助款,交稿结案后才能领取剩下的八成。对文字工作者来说,有死线很重要,死线夹带着钱就更重要了。申请补助,是给自己写作的资粮和觉悟。
2023年,许恩恩理想的一周行事历是:星期一到三做接案的工作,有点像大学时代就经常做各种打工、兼职。星期四和五阅读、酝酿。星期六、日写字,让自己一个礼拜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留给写作的。
「会阅读什么呢,会看以前的信件吗?」我想起书中写了许多社团会议纪录和读书会笔记的那一章。
「那倒是没有,看信件的话可能就不想写了。以前才没有那么认真做会议纪录啦!(故事中)那些笔记都是我想出来的。」许恩恩说:「我觉得写小说是比较自由的。我不想再做跟论文很像的事,不想再看资料、看文献,不想再符合某些写作架构。我觉得我在写的时候,更追求要写什么就写什么。那不表示我不会去修改或删除它,可是我就是想在那个所谓虚构的世界里,自由地写。」
➤「学运不是太阳花,学运是社团」
「社会运动者写小说,与一般创作者有什么不同之处吗?」与许恩恩谈论这个问题,使我意识到作者与书中角色的分别,小说的角色也有自己的「主体性」。
许恩恩说:「大学参加过学运社团、参与运动,但我不确定大学毕业之后,我还是不是社会运动者?」
29岁离职动笔写小说之前,许恩恩有过3年的「社畜」经验。她曾做过市议员黄郁芬的法案助理,负责跟许多公民团体接洽议题的推动,可说是运动的延续。也曾在行政院政务委员唐凤办公室工作,虽然还是经常与社运团体接触或合作,但是身在体制内,她知道自己不能继续使用运动者的标签。之后到新创公司上过半年班,做了几份工作后,她开始焦虑:要30岁了,自己的人生到底想要什么?
「但这是社运者的焦虑吗?或许与一般人的迷惘没有什么不同。小说中确实一直写到社会运动者这个词,频频探问它的意义。但我不确定是角色在乎这个问题,还是我自己这样想。」许恩恩补充:「其实『太阳花』很像是动笔前在我脑袋里的一个符号,但动笔之后,实际上占领的事情写得非常少,色调很淡。对角色来说,最美好的时光不是运动成功了,而是运动还没成功或还没失败的时候,是最初要一起去做某些事的时候。写到最后一章,角色到了中年40几岁的阶段,他为自己的经历做了定调,出现了『学运不是太阳花,学运是社团』这样一句话。」
「学运不是太阳花,学运是社团。」我觉得这句话挺怪异的,忍不住反覆多念了几次。初读像文字游戏,再读像谜,三读竟有些悲伤了。先一句否定,再一句肯定;前半句解构「太阳花学运」,后半句重建「学运社团」。
这句话也与小说的结构相呼应——小说起始于第一章「院区」,立法院与行政院是太阳花运动的两大场景。故事结束在最后一章「校区」里,一座幽深的、生与死的森林。
「当时,我们有很多人不喜欢『学运』这个词。因为318其实不是学运,参与者中很多人没有学生身分。但很多人喜欢用学生这个标签,结果变成太阳花学运,学运就是太阳花,我们听得很刺耳。」许恩恩说:「『学运不是太阳花,学运是社团』这句话不是我预先设想的,是写到后来才发现的想法。或者,其实是角色发现了,我帮他写下来;又或者说,是我们一起发现的。」
书中角色到了中年后想通了「学运是社团」,身为作者,许恩恩也跟着角色发现,比起「太阳花运动」、或「运动伤害」,这毋宁是一本关于「学运社团」的成长小说。她想用小说书写的,是发生在运动主旋律以外,但同样激昂暴烈的故事。正如她自陈:「集体的力量跟个人的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中好像有个问号,小说就是把这个问号呈现出来。」
➤我们都有的「肤浅的愤怒」
谈到「世代」,许恩恩心中的愤怒顿时被点燃。
过去参加社运的时候,最深刻、最常见的问题往往是:「这样有没有尊重主体性?」这个问题是从野百合运动延续下来的。然而,相似的问题在《变成的人》书中好像变成了:「你这样跟国民党有什么两样?」
我问:「这是不是代表一种『世代』的不同呢?到底什么『同』、什么『不同』了呢?」
许恩恩坦承,她一听到用「太阳花」对比「野百合」,心里就马上扬起愤怒,恼怒整个野百合—野草莓—太阳花的社运传承系谱。她说,那是自己「肤浅的愤怒」。
我想起自己与同伴曾经因为乐生保留运动在社运系谱中「没有被算进去」而感到愤怒。没想到,「被算进去、被标签、被固定」更令人受不了。
彼此「核对」、冷静下来后,我们反倒一起发现了主体性问题与国民党问题的共通性。
许恩恩解释:「说别人『跟国民党有什么两样』时,其实是在说,我们其实并不知道那个『两样』究竟是什么,而我们要的又是什么样的『两样』。」
这就像我们当初在问「你这样有没有尊重主体性」时一样,我们其实并真的不知道「主体性」究竟是什么。
指责与对立发生了,自己的无知被否认,有意义的讨论变得近乎不可能。在由语言制造的困境这一题上,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世代差异」。
聊到自己内心最在意的那场社会运动,许恩恩说,学运社团时期参与最深的其实不是太阳花,是士林王家的反迫迁运动。当时经常住在组合屋,更像是占领。这些,最后没有写进去。
「或许关键不是写了什么,而是什么被拿掉了。」她说,「有许多议题都是在太阳花运动爆发之前就发生的。后来,太阳花运动占据了所有媒体版面,这些讨论都消失了,我那时候对这个现象有一种愤怒。」
听许恩恩如此说,我发现自己对「太阳花」也有过这样的「肤浅的愤怒」。我反覆咀嚼着「肤浅的」三字。 「肤浅的」是不是就不是「创伤的」?但那应该也不是「错」的吧?里头还是有一种「对」吧?
最后,我们终于聊到「运动伤害」。许恩恩说自己并不喜欢这个词,但她只是淡淡地说,「这个,我可能会在下一本小说里面写。」
「已经有下一本小说了?是不是又拿到什么补助啦?」
许恩恩噗嗤,说了声「是的」。我也笑了。
眼前坐着的这一位,果然是个写小说的人。 ●( 原文于2024-09-02在Openbook官网首度刊载)
变成的人<br class="smart">作者:许恩恩出版:木马文化定价:400元【 内容简介➤ 】
作者简介:许恩恩
高雄人,国立台北大学社会学学士、国立清华大学社会学硕士。合着期刊论文〈「我们NGO」:太阳花运动中的网络关系与社运团结〉。曾获文学奖与文学创作补助。现为齐想创造工作室共同创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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