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基督山伯爵》《连城诀》比较东西方复仇文学

白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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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连城诀》

在东西方的文学作品中,对复仇情节的描写不胜枚举。法国作为一个传统西方国家,继承和发展了古希腊的文化传统,19世纪中叶,法国作家大仲马的代表作《 基督山伯爵》将复仇的故事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200年后,香港武侠小说作家金庸也留下了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 连城诀》。这两部作品是华文和西方通俗小说的经典之作。通过对这两部小说的比较,可以看出东西方文学中关于“复仇”主题的文本叙述和思想观点的异同。

一、复仇起源

人类的文学建立在现实之上,无论如何发挥浪漫的想象,也难以逃脱现实生活的投射。人是一种矛盾的生物,思维赋予人类独立而又联系的交互关系。因独立而对立,因联系而聚合,从而衍生出各式各样的复杂人伦关系。复仇是最原始的对立关系之一,更是一种超越了体裁、家国疆域的文学主题,它透露出不同民族的文化精神与价值取向。

在人类文学史的初级阶段,复仇这一文学母题已是重要的表现内容之一。古希腊文学作为西方文学的滥觞,其复仇这一内容主要体现在神话与戏剧之中。柯斯文《原始文化史纲》将原始人的复仇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世代不解,仇上加仇,知道一方被消灭;二是同态复仇,不再漫无限度;三是以赎金代替杀人复仇。荷马史诗中希腊英雄阿喀琉斯为好友复仇,悲愤欲狂,但面对携珍宝前来赎赫克托耳尸体的其老父,仍然动了恻隐之心,显示了其人性至情;而古希腊三大戏剧之一的《美狄亚》则是一场徘徊而矛盾的复仇。美狄亚在复仇中陷入了心灵之矛盾与纠缠。这样的心灵激荡赋予了复仇悲剧异样的情怀,人性的复杂与扭曲显露无疑。这也是西方复仇文学中最为可贵之处。

反观古代中国早期复仇文学,其强调的是如同精卫填海、刑天身死体残仍坚持复仇的坚毅,以及如越王勾践那般三年为奴、一朝复国的强大意志与使命。中国文化受儒家影响甚深,为君亲、因大义复仇,舍生取义的行为是值得称道,甚至是逃脱法律之外的。另一方面,中国文化中又融入了墨家“侠”的精神,先秦有荆轲、专诸、高渐离等刺客为恩主复仇取义,后世亦有侠客传奇文学问世流传。

中西古代复仇文学相似而可贵之处在于,以暴抗暴、敢于向权贵暴君复仇。波吕丰忒斯夺人王位,强娶前王妻子,还追杀王子,最终终于被后者及其母亲、仆人杀死。眉间尺为向楚王报杀父之仇,将自己的头割下给道士,终于和楚王同归于尽。这些复仇文学都表现了古人民勇于挑战上位者的决心与复仇的毅力。

法国是传统西方国家,吸收、继承了西方文化精髓,复仇文学亦是其重要内容。 《基督山伯爵》是文学复仇题材作品中的重要一部著作。其将复仇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整个故事围绕着冤屈与复仇展开,然而其中展现的复杂人性与宗教意味则是西方文学贯之以始终的内容。

《连城诀》是武侠大师金庸先生的代表作。这部作品与《基督山伯爵》在内容情节方面有所相似。然而,由于金庸深受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与侠客精神的影响,其作品主人公也代表了中国最普遍的人民。因此,即使面临相似的情况,这两部作品的主人公仍然会做出不同的行为与选择。而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中西文学中对于复仇这一母题的态度与观念。

二、略同之处

(一)人物:小人物的沉浮命运

两者的主人公都是属于社会下层人民。 《基督山伯爵》的主人公唐代斯是一名年轻水手。他出身贫苦,性格纯真善良,有着社会下层人民所有的质朴与聪明等一系列优秀品格。而《连城诀》的主人公狄云则是一名普通的农民小伙。他父母双亡,与养父及青梅竹马的姑娘一起生活,平时除了种地,便是学些粗陋的剑术。

这样的两个处于不同作品中的主人公,性格上有其相通之处。他们由于都出身低微,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自卑的心理。唐代斯即使到了后来成为了坐拥无数财宝的基督山伯爵,却还是对于上层社会有着一些羞愧的心理。而狄云面对世家公子时,则不由地生出自惭形秽之感。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然而这两个主人公都难能可贵地保有下层人民的朴实、纯真、善良的美好品质。唐代斯待人真挚热情,善良乐观的天性使得他对于周围的每个人都以礼相待。狄云老实认真,总是愿意相信别人所言所为。正是由于这种朴实善良的品质,使得两人在面对诬陷与冤枉时会毫无还手之力。然而,在经历了风雨之后,人毕竟会成熟。唐代斯经历牢狱之灾,懂得了不能将慈悲播撒向所有人;狄云重出江湖之后,亦变得冷峻而成熟。这样的成长与改变,为他们的复仇提供了可靠的性格因素。唐代斯与狄云都是下层民众的代表,他们的复仇对象都是上层特权阶级。因此,他们的复仇可视为下层人民对于上层社会的冲击与挑战。而这一种挑战,历来无论中西,都是为人所称道的。西方自不必论,即使如古中国等级森严的社会,亦有如《孟子•离娄下》“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言论。为个人正当权益、为义理的复仇,是为人们所宽容接受甚至称道的。主人公的青梅竹马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同一类女性。美丽、温柔、善良,如同主人公一样,容易被欺骗。 《基督山伯爵》中的梅瑟苔丝与《连城诀》中的戚芳,她们在富家公子的手段中是显得软弱无力的,一直被他们推着向前前进。她们似乎是被所谓的现实、所谓的证据而阻断了爱情,向权力屈服。然而她们毕竟是为爱而努力过。戚芳为了救狄云出狱,答应嫁给世家公子万圭;梅瑟苔丝因爱而伤心欲绝,无奈之下嫁给其表哥。女人总是容易成为男人斗争中的牺牲品。

另外不可不提的人物则是《基督山伯爵》中的法里亚神父与《连城诀》中的丁典。这两人皆是主人公在牢狱之中结识的、改变他们人生的转折性人物,称其为主人公的“教父”也未尝不可。法里亚神父教授了唐代斯各方面的知识,使其从一个普通的水手变为拥有丰富教养的人,并且神父临死前,把宝藏的藏宝地点告诉了唐代斯。这一切支撑着唐代斯活下去,并且最终越狱成功。丁典由于怀有连城诀的秘密,被知府凌退之关入监狱软禁。在狱中,丁典不但教授了狄云“神照经”这一至高内功,更是告诉了他种种人心险恶,令狄云不断成熟、成长。两人最终越狱成功,走出囹圄。这两个人物对于主角人生的转变、性格的成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他们还给予了主人公复仇的武器一金钱与武功。

(二)情节:情仇对立与超越

两部著作的主人公面临着相同的境遇:被陷害,深陷牢笼,所爱的女子嫁给陷害他的人。这可谓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剧一人生的毁灭与爱情的幻灭同时降临在了一个人身上。唐代斯的勾结拿破仑、成为危险的政治犯与狄云的通奸杀人都是罪无可赦的罪名,然而恰恰是这样的罪名,出现在这两个朴实的社会下层年青人身上,才能将他们彻底打入深渊。如此一来,故事的曲折性与后续发展的转折性则成为了吸引读者之处。遭遇如此灾难,复仇的理由则不可谓不充分。因此,当唐代斯成为了基督山伯爵、狄云练就一身高强武功,终于将敌人—正法之时,酣畅淋漓的复仇之感令人大呼过瘾。

两个故事的最后,在经历了重重复仇之后,唐代斯与狄云都看破了尘世,回归了自然。唐代斯泛舟海上,狄云隐居雪山。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吧。自然永远是世人永恒的归宿。无论中西,也与任何哲学流派无关,这是人性中最原始也是最纯真的出发点。

三、相异之处

《基督山伯爵》与《连城诀》分别渗透着中西文化,因此对于复仇在的思想文化观点方面,更多的还是相异之处。

(一)仇怨起因与复仇者意志

源自古希腊的西方文化精神重视个体价值、崇尚个人权利、尊严与荣誉。而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则更是将女性之爱、理想与荣誉视为生命。 《基督山伯爵》中,对人性的珍视体现为主人公报虐待、陷害和情敌夺爱之恨。同时,西方所兴起的“决斗”之精神,在《基督山伯爵》之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唐代斯与费尔南的决斗,也是复仇的重要一环。因此,西方仇怨的起因,往往是出于维护个人尊严与权益,维护爱情和荣誉。

中国的复仇文学则偏向为他人报仇,多是主人公的恩主、挚友和亲旧。尽孝尽忠,尽友尽力。 《史记•刺客列传》中侠客复仇,多是蒙上了政治的影迹与“士为知己者死”的人生理想。在《连城诀》中,除了主人公狄云个人的仇怨,亦有他为了好友丁典的复仇、为了养父戚长发的复仇。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宽恕之道往往体现在压抑个人复仇情绪,而对于他人的尽其义务则鼓励有加。

由此观之,西方文学较多描写情仇,肯定个人情欲,并将个人情欲与社会不公联系起来,偏重社会中的个体性。而中国多亲友复仇、士报知己的描写,将报仇与社会价值联系起来,体现其中社会伦理价值。

西方文学在描写复仇的过程中,往往倾向于写其精神之苦痛与折磨。唐代斯遭遇14年牢狱之灾将行复仇之时,作者刻意描绘了其经历磨练后气质、意志、性情方面的变化与成熟。而中国复仇文学则显得简练而果决得多。如《连城诀》中狄云最终将仇人一一引出,仇人皆中毒而亡。

(二)复仇方式、手段与目的

《基督山伯爵》在一定程度上有其宗教寓意。唐代斯在复仇过程中始终相信,天主是站在自己一边的。因此,自己的复仇是体现了上帝的意志。然而,当他看到维尔福夫人、儿子的尸体时,“脸色变得惨白;他明白,他已经把报仇的权力用过了”。复仇在一种体现上帝意志的范围内进行,这种有分寸的复仇,其目标制约了手段与方法,同时手段也反过来是复仇的目的有了更深的意义。西方式的复仇往往所费时日、周折较多,认为不能太轻易便宜了敌人,因为他们认为,死亡意味着安息。因此,西方式复仇往往执着于精神震慑。唐代斯成为了基督山伯爵后进行复仇行动,对于他的三个主要敌人,并没有亲自动手杀了他们,而是运用复杂手段剥夺其拥有的一切后表明真相,令他们自觉感到内心恐惧、悔恨,从而实现了复仇的目的。

中国复仇文学往往以亲手诛杀复仇对象为最佳复仇方式,急不可耐地摧毁复仇对象的生命,期间并没有过多的对复仇者心理的描述。这大概与中国人传统性格有关。中国人一方面提倡内向克制,后发制人。然而长久地压抑使得一旦得到释放则是如同涛涛洪水,务必追求最极端的报复来泄愤,不给敌人任何存留的机会。

由此观之,西方较为偏重复仇时主体灵魂世界的冲突,偏重复仇时精神摧残的过程描绘;中国则更关心复仇的结局。西方写复仇往往倾向于个体的完善,中国则偏好复仇目标的实现。因此在文学作品中,西方复仇文学常引发个人对生命运抗争的悲壮感,而中国的复仇之作往往激起善必胜恶的愉悦感。

(三)宽恕自制与人道主义精神

中国文化受儒家影响甚深,而宽恕之道则是儒家文化重要组成部分。所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宽恕多体现在个人利益遭到侵害之时的内向自持。 《连城诀》中狄云遭到如此沉重的伤害,包括肉体与精神上的伤害,如他所言“你们把我关在牢里,穿我琵琶骨,斩了我手指,抢了我师妹,踩断我大腿”。即使这样,在他师妹求他放了仇敌之一、已成他师妹丈夫的万圭之时,他还是选择了救人。到最后,他也并没有亲自杀死仇敌,而是只是引出他们,想要一个真相罢了。

人道主义思想往往在作品中把人的价值作为主要的表现对象,表现人的尊严,确认人性的最高价值,重视人的现实幸福,相信人的可教化性和发展能力,实现个性的自由和发展,追求人类的完善,要求建立人与人之间互相尊重的真正人的关系。唐代斯选择了有节制的复仇,除了宗教因素外,也是其人道主义思想对他的行为作出了约束。宽恕了恶人的同时也是给予自己心灵一个安静的场所。唐代斯在复仇的过程中没有被仇恨迷失双眼,偏离人性,而是宽容了他人,净化了自己。

四、结语

中西文学中对于复仇的态度有同有异,这自然与文化传统和民族思维有关。对于人性中真善美的追求永远是文学不变的主题,即使是复仇这个略带血腥的主题之中,也可看到人性的闪光之处:宽恕与人道。而这,正是中外复仇文学最为可贵之处。

由于社会历史存在巨大差异,中西对于复仇这一主题看法自然是异大于同。西方以精神震慑为主要目的,希望得到复仇者的心灵的忏悔;而中国则以毁灭敌人肉体为第一要务,不给对方任何生存的机会。这样的两种对于复仇的态度,深刻地体现在中西文学作品之中,尤其是年代偏久远的古文献作品中。而这两条不同道路的延伸,在世界文学不断交流的背景下,终于汇集成一道相互影响的河流,确实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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