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 《呼蘭河傳》筆記(一)
離呼蘭河更近了,好像那就是我的小鎮。遠的時候丟開也就丟開了,只記得倭瓜愛爬上架或不爬,黃瓜願意開花或不開。近的時候就再也丟不開了,札彩匠到了陰間再開紮彩舖是不是又要租人家的房子,賣豆芽菜的女子要怎麼活下去,大昴星升起時昨日清晨開過的牽牛花要落去了,霜打了、雨淋了,冬天下雪了,可憐的人依舊還留在人世間被吹打著。
離得這麼近,彷彿一打開門還是那個四季輪轉、生老病死照常過的呼蘭河。這樣想著,窗外的一切聲響都變得刺耳了起來。那些平日見不到的、躲藏著的,都在等一個瘋子的故事,等一樁駭人聽聞的事件,才好讓這個平靜如死水一般的世界復活那麼一陣,然後又迅速沉下去,沉到底。
原書的第一章在我的書裡分成了5章,賣麻花的對老太太說的好聽話都放到了下一回才揭曉。如果不是你在詩裡寫了火燒雲,我恐怕不會記得這件事。一整章讀完後,才曉得她的故事從冬天開始,周而復始,又到了冬天結束,大地仍舊裂開口。我從她的寂寞感覺到我的寂寞,從她的悲哀感覺到我的悲哀。至於四季,自古也就是這樣的了,我的和她的也沒有什麼不同,和你的自然也是一樣的。
寂寞
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見多少閒散雜人。耳聽的眼看的,都比較的少,所以整天寂靜寂寞的,關起門來在過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間,買二斗豆子,煮一點鹽豆下飯吃,就是一年。
這樣的寂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議論大泥坑的時候、圍觀寡婦哭的時候,有火燒雲的傍晚、打著撥浪鼓的貨郎,還有賣豆腐的嘴巴像是一直沒停下來,從書裡頭離開時他都還在街上說著話呢。呼蘭河的街道多熱鬧。進了小胡同裡卻什麼都沒有了,空蕩蕩的,提籃子賣燒餅的那麼一喊,聲音從東頭一直傳到向西頭。
在小街上住著,又冷清,又寂寞。
我想起自己四、五歲以前住在村里,房子旁種著桃子、李子,屋後是竹林。好像還有幾棵野栗子樹,我吃過從樹上搖下來的青板栗,很嫩。院裡鋪了大小不一的石板,從石頭縫裡長出一叢一叢的野草。我一整天都坐在地上,用一把小刀割草玩,除此之外,並沒有別的事可做了。到天黑時,我母親從地裡回來,帶了新摘的黃瓜,才有人跟我說話。
後來搬到鎮上,我們住在遠離主街道的一條小巷裡,走道僅能容下一輛自行車通過。院裡照樣種了些月季、夾竹桃和美人蕉,一棵柿子樹早已高過了房頂,開花的時候落到院子裡,被我撿起來穿成串戴在手上。有些落在水龍頭下面,順著水溝漂走了,那時就覺得可惜,又往往無能為力。
鎮上的主街道就像呼蘭河的東二道街,也是熱鬧非常的。岔路口有小商店開著,賣一些大人的菸酒小孩的零食。商店旁的牆角蹲著賣豆腐的,他把白紗布一掀開,兩隻桶裡還冒著熱氣,舀一匙下去能舀出水來。偶爾也會有做糖人的過來,身邊圍了一圈的大人孩子,他臉上雖沒有表情,但心裡應該也是得意的。
只是進了小巷子,熱鬧都遠去了。這家買豆腐的大人回來了,吱嘎開了門又迅速地關上,那家的孩子買了辣條或糖人跑回家了,大人邊罵著又邊關緊了門,以防孩子再偷溜出去玩似的。每一家都裝了鐵門,各式各樣的,也都時常緊閉著。那鐵門用油漆漆了紅的、綠的、藍的塗料,通常是這三樣顏色。油漆還沒乾的時候,有小孩子討嫌的,忍不住好奇按了一個巴掌印上去,又跑走了。主人家看見了,一定會破口大罵,罵得整條小巷都聽見了。像是要罵到那孩子家裡去,罵大人聽見才肯罷休。
年復一年的,各家就這樣緊閉著大門,院子裡的美人蕉、夾竹桃、月季,開花了也不會有人看見,說是長得怎樣好。只有高大的樹穿過屋頂,直長到天上去,一心想讓別人看見。我家的柿子樹最擅長此事,開花結果都有人津津樂道。再其次就是鄰居家半高的紫薇樹和後院的細竹,也有人家在院裡栽了馬桑樹,一旦從牆邊上露了臉,就要被孩子們盯上。剛長了嫩綠的葉就偷偷摘去餵蠶了,等到好不容易結了桑果,靠牆邊那一片還沒熟透就要被摘完了。
這些事都是悄悄發生的,沒有一點動靜的。人們當成笑話講來聽,說完笑過就再也沒有了。像是樹只搖了那麼一下,大街小巷又平靜下來了。
如今我長大了,離開了父母,也搬了幾次家,這次是最滿意的。細想還是因為這裡最安靜,也最寂寞,最像小時候。這裡的街道從八、九點就靜止下來了,路燈也比別處昏黃暗淡,於是樹影就更輕一些,風吹來的時候像擦著耳朵就過去了。除了買東西,沒有跟這裡的人說過話。大家搭乘電梯時也像是還沒醒過來、還沒睜開眼睛,所以看不見旁邊的人。我有時候在想,我們這些人,要在哪裡、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夠重新復活呀。
但如果住在更熱鬧的地方,這種寂寞也會更寂寞的。
瘋子
村子、小鎮、縣城,這樣小的社會裡總是有一兩個瘋子供人議論。在大一點的城市裡,這些人的數量也一定驚人,只是再也聽不見有人講了。前段時間聽說一個女子在商場大哭大鬧,不清楚具體是為什麼,人們也只是談論這樣一個不太日常的細節。恐怕每個人都有一點發瘋,只是沒什麼機會表露出來,也更不可能被人看見和討論。
從前村子裡、鎮上的那些瘋子,過了幾年也都不見了。等到他們無緣無故消失了以後,人們才發現其實對他們是一無所知的。很少人記得瘋子不瘋的時候是什麼樣,彷彿他生來就是這樣瘋的,也忘了對方和我們一樣,是作為兒子、女兒、父母、兄弟姊妹。
呼蘭河也有一個瘋子,但不是生來就發瘋。呼蘭河的人議論她的事,只剩下了不尋常的部分。
再說那王寡婦,雖然她從此以後就瘋了,但她到底還曉得賣豆芽菜,她仍還是靜靜地活著,雖然偶爾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廟台上狂哭一場,但一哭過了之後,她還是平平靜地活著。
賣豆芽菜的女子,雖然她瘋了還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還到廟台上去哭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飯,睡覺,賣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蕭紅在這裡寫了兩段近乎一樣的話,中間插了對鄰人街坊的評論,最後看起來像是重複之前的段落,但細看卻有所不同。第一段的稱呼是“王寡婦”、“賣豆芽菜的”,與呼蘭河知曉此事的人講起來的語氣相同。人們就是這樣講述的,平平淡淡,又有點故意聳人聽聞。緊接著,她就寫鄰人街坊如何看待不幸者,「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足為奇了」、「人們對待叫花子們是很平凡的」、「說完了也就完了。可見這一討飯人的活著是一錢不值了」。
在最後一段,稱呼是“賣豆芽菜的女子”,這是她自己的話,多了幾分同情。而且前文已經講了呼蘭河的人是如何平凡不帶憐憫地看待這樣的不幸者,再回到賣豆芽菜的女子遭遇的命運,只覺得更悲哀。她要是真的從此瘋了,每日除了大哭沒別的事可做倒還好,可是她“仍是得回家去吃飯,睡覺,賣豆芽菜”,“仍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
四季
這一章是從冬天開始的,嚴冬一降臨,呼蘭河遍地是可分割的傷口。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中途寫了那麼幾件有趣或悲傷的往事,春夏秋冬便很快過完了。夏天和秋天沒什麼兩樣,八月是女人們「漿衣裳,拆被子,捶棒槌,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地亂響」。在她的記憶裡是這樣匆忙,「棒槌」一搥完,馬不停蹄地又到了冬天。
冬天下雪了。
人們四季裡,風、霜、雨、雪的過著,霜打了,雨淋了。大風來時是飛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樣子。冬天,大地被凍裂了,江河被凍住了。再冷起來,江河也被凍得鍶地響著裂開了紋。冬天,凍掉了人的耳朵……凍破了人的鼻子……凍裂了人的手和腳。
這樣的冬天是極其難熬的,每個人都要經受,趕車的車夫、賣豆腐的人、賣饅頭的老頭、行路人,甚至是小狗都凍得夜夜叫喚。這是章節開頭她曾描寫過的,不同的人面對同一個嚴冬時的景象。
她在末尾寫四季輪迴,自古如此。 「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聯絡前文賣豆芽菜的女子、札彩匠等人的命運,或是一朵將要落了的牽牛花的命運,能夠想像得到「風霜雨雪」大概是人生中會遇到的困難,甚至是災難,有的人能夠經受得住,就像經受風霜雨雪那樣的自然,有的人卻無法經受,於是遭到重創。
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至於那還沒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
我也不知道哪一種是幸運的,但不管是哪一種,也就當是仍舊在春夏秋冬四季裡輪迴著,經受風霜雨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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