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讀聊齋：我當然是鬼了，就是來和你好一下的

雨恐怕又下了一夜，到現在都還沒停。車水馬龍的，也還能聽見一陣陣雷聲。不管今天怎樣新，天氣還是古老的，和昨晚看的《聊齋》片頭竟有共通之處：山野荒郊，青燈冷寂。我的魂也丟在鬼怪的故事裡了。

我看的是1987版聊齋，片頭一盞昏黃孤燈兀自朝著更幽深處走去，配樂也像鬼哭，任憑想像。第一次沒敢繼續看下去，但又忍不住好奇，於是找了書來讀。

小時候就在電視上看過聶小倩、嬰寧、辛十四娘、小翠等狐妖女鬼的故事，只記得個個都美艷無雙，心地善良，結局好人大都有好報，或是釀成癡情悲劇。但除了課本上的《口技》、《促織》、《山市》等，我還沒讀過《聊齋》。上一次萌生念頭也只讀了《考城隍》一篇，就不了了之了。這次是因為想起小時候看聊齋的心情，可能這種願望也會持續得更久一點。

看了十多個短故事，我才覺得聊齋好，適合夏天讀，又涼快。熟悉了一些妖魔鬼怪，看他們如何捉弄人，如何與人發生纏綿感情，又覺得屍變、山魈、咬鬼都不可怕，連帶著1987版聊齋的片頭，似是人皮做成的燈籠，鬼氣森森地行走在深林中也不再怕了。聊齋本就是為了嚇人的，你不要把自己當作人，只把自己想成是妖精鬼怪中的一類就好了。他們下山去捉弄人，你也跟著去，鬼怎麼會怕鬼呢。

說夏天讀聊齋涼快還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其二是夏天好做夢。整本聊齋就是各式各樣的癡人，做各式各樣的夢。

《阿寶》講的是六指書生孫子楚為了娶得美若天仙的阿寶小姐，願意自斷一指，以證心誠。後得償所願，在妻子的勸誡下寒窗苦讀，考中第一名。這兩樁都是書生的美夢，只是其間“我有迷魂招不得”又多了幾分詭異色彩，令不可能的願望終於成真了。

故事到了《阿繡》這裡則又有不同。十五歲的少年劉子固到舅舅家玩，遇見了雜貨舖老闆的女兒阿繡，容貌自然是姣麗無雙，於是心生愛慕，還家前約定：等梅子熟了的時候好看梅（媒）來。阿繡答：梅子我最喜歡，你可要早點來。這是1987版聊齋的台詞，約定求娶的橋段也是劇中才有的，原文並沒有這樣寫，只說：

積半月為僕所窺，陰與舅力要之歸。意惓惓不自得。以所市香帕脂粉等類，密置一篋，無人時，輒闔戶自撿一過，觸類凝想。

這樣一看，更像是一場夢了。十五歲時思戀的那名女子，恐終生不得見。但就巧妙在世上竟真有狐仙，作弄你一番、嚇你一跳，又了你所願。

在劉子固思念成疾、看什麼像什麼的時候，狐仙就來了，還化作記憶中阿繡的模樣，與劉子固歡好。看來修成人身，也不過是圖一點人世的情事。這一段可謂是典型的聊齋橋段，此第岑寂，狐鬼之藪，迷得公子神魂顛倒。智慧的往往又是那些不起眼的僕役之流，公子家的老僕竟像能分辨真假出孫悟空的如來佛一樣精明，只說：那姚家女郎阿繡，怎麼會到此地來呀？所遇當是鬼魅罷。

當夜識破真相，原想劇中可能有“添油加醋”，將狐仙表現得如此豁達開朗，卻沒想到原文中竟真是這樣寫的：

至暮女至，謂劉曰：“知君見疑，然妾亦無他，不過了夙分耳。”言未已，僕排闥入。女呵之曰：“可棄兵！速具酒來，當與若主別。”僕便自投，若或奪焉。劉益恐，強設酒饌。女談笑如常，舉手向劉曰：“君心事，方將圖效綿薄，何竟伏戎？妾雖非阿繡，頗自謂不亞，君視之猶昔否耶？”劉毛髮俱豎，噤不語。女聽漏三下，把盞一呷，起立曰：“我且去，待花燭後，再與新婦較優劣也。”轉身遂杳。

不知是不是真的為了“與新婦較優劣”，狐仙施法使得劉子固與阿繡團圓，果真讓美夢成真了。後又繼續有些捉弄的把戲，但也是必備的聊齋橋段，無傷大雅。像是作者又拿出一個玩意兒來，順便變了個戲法，各位看官且一笑。

為什麼說《阿繡》不同了呢？劉子固竟然不讀書了。原文也沒有寫，劇中更是讓劉子固與母親說：我不讀書了，想去做生意。母親略思索，竟也同意了。不知聊齋中寫刻苦讀書、希冀考取功名的有多少篇，但我最近讀下來的感受就是這樣的：怎麼又考試。

最近讀來最喜歡的一篇是《蛇人》，講東郡有個馴蛇的人，蓄馴了兩條青蛇，名為大青、二青。幾年後大青死了，二青也不知所踪。蛇人每到豐林茂草之處，都會下意識尋找，希望二青能回來，後來竟真的如願了。二青還帶回一條小蛇，蛇人取名小青。從此“炫技四方，獲利無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為率，大則過重，輒便更易，緣二青馴，故未遽棄。又二三年，長三尺餘，臥則笥為之滿，遂決去之。一日，至淄邑東山間，飼以美餌，祝而縱之。既去，頃之復來，蜿蜒笥外。蛇人揮曰：“去之！世無百年不散之筵。從此隱身大谷，必且為神龍，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復返，揮之不去，以首觸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動。蛇人悟曰：“得毋欲別小青耶？”乃發笥。小青徑出，因與交首吐舌，似相告語。

這一段最感人，世無百年不散之筵，隱身山谷後，你一定會成為神龍，怎麼能久居笥中呢。後來蛇人又將小青放還山林，與二青相聚。

二蛇相見，交纏如飴糖狀，久之始開。蛇人乃祝小青曰：“我久欲與汝別，今有伴矣。”謂二青曰：“原君引之來，可還引之去。”

聊齋故事裡少有害人的精怪，那些不展露情感、不訴說自己故事的，也只是來嚇人一跳就走了。 《綠衣女》甚至一開始就表明，我當然不是人啦，但也不會吃了你，只是來與你好一下的，你願不願意？

《閱微草堂筆記》也有：聞有村女，年十三四為狐所媚，宛如伉儷，然女不狂惑，亦不疾病，飲食起居如常人，女甚安之。狐恆給錢米布帛，足一家之用，又為女制簪珥衣裳，及衾枕茵褥之類，所值逾數百金。女父亦甚安之。於是歲餘，狐忽呼女父語曰：我將還山，汝女奩具亦略備，可急為覓一佳婿，吾不再來矣。汝女猶完璧，無疑我始亂終棄也。

我只是來與你談一場戀愛的，但至此緣分已盡，我要回去了，今後你好好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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