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人生饭桌 · 第五天

就说你们是好人

天涯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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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她选择离开而不是留下,大概就是厌倦了这些人既无能于处理感情,又故意于操纵下位者。

十一岁那年去扫墓,因为是妈逝世十周年,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大姑大伯、我爸和他的继任,呼呼啦啦去了很多人。

这么多人,没有一个和我讲清楚我妈为什么要死、又是怎么死的。

那天是周六,有一节补习课,是很喜欢的补习课,我本来早上起来已经坐等我爸开门允许我去上课,却突然被拉到他们的车上。到现在我也不记得那个周末之后我有没有和同学解释为什么没去上补习。我看两个舅妈拿了花,以为是哪个亲戚生日,接着却又看到大姑——生日之类的聚会怎么可能两边亲戚一起呢,我就知道要有些不妙了。从三四岁有了认知开始,一直厌烦做两边来回拉扯、争夺的筹码,听爸讲是要去看妈,我多少也想了一下:

如果她在,我还需要过这种在这么多亲戚之间没法做自我、没法有自尊的生活吗?

一路上我都觉得紧张,因为预感到了墓地我身边这些大人的情况会更糟。担心果然应验(毕竟我已经有了十一年忍受他们的经验,就算仅仅是观察,也要观察出规律了),到了那里,这些从不肯和我讲清楚情况的人一个个围住我,又要我读墓碑上的字,又要我帮爸洗毛巾擦墓碑。我爸更是表演人格大爆发,一边眼含热泪擦墓碑,一边不停地和我说:「没事,没事,别这么不开心呀。」

我已经十一岁,不是傻子,知道他在情感操纵,专门要激惹我情绪失控。只要我失控过他,他就能在对比之下洋洋洒洒地扮演起安抚者的角色,凸显自己的稳定、关爱、有能力。

恶心。很多年后我和好几位精神医学背景的心理咨询师描述这件事,都要花费自己的咨询时间(金钱)来解释。一开始我生气,后来就麻木了,来回是和自己说,你看,这个医生/咨询师不懂,是她小时候没吃过被公开羞辱、被操纵的苦,这世上少一个人吃你这样的苦,你怎么还能不开心呢?

擦完墓碑,外婆那边又有了想法。她把带来的花拆散,一瓣瓣插进墓碑旁的两棵树上,并且要求我们也这样做。大舅妈是做鲜花生意的,一直和我们解释外婆这样做得对,因为专有缺德之人等扫墓人离开、偷了鲜花重新拿去贩卖。我也被塞了一只百合,一瓣瓣撕开。爸在旁边哽咽着说:「你知不知道,你妈小名就是百合。」

我当然不知道,因为这些大人从来不讲这件事。很难说他们仅仅只是害怕、难过而无法开口,还是有万分之一的心思是故意把信息留在最多人同时在场时公开表演。效率最高。

我又劝自己说,还是盼他们点好吧。

在各种场合充分捍卫外婆的大舅妈,终于在二十年后因为经济问题而和她这位婆婆、连同小叔、妯娌决裂。有一年发例行的拜年信息给她,她的回覆是「听说你外婆已经痴呆啦?是不是完全不认识人了呀?那还好,不然她有想法有要求、谁也受不了!」

连花带树折腾完,这全部人终于一起去吃饭。进到包房门口,我站在门侧等他们坐下,外婆又在那里带着哭腔大喊「XXX坐到我旁边来」。等到二十几岁,理论课老师讲凝视、专业课老师放解剖视频,我就把那时的情境镶嵌进这些课程材料——我在解剖台上被凝视。

他们又说了无数「没事的,别难过,你还有我们」这样的话。吃东西总有别人给我夹,我一次也没能自己选择把什么从桌上弄到盘子里、又从盘子弄到嘴里。

我现在还对那天的包房有空间和视觉记忆,以及吃一块排骨吃到一半,外婆突然打开手包拿出一条暗绛红色灯芯绒的短裙给我。我抬眼看到爸的表情,他无法反对亡妻母亲对我的溺爱,但同时又无法在审美问题上和她苟同——在一切有关选择、偏好的问题上,爸和外婆都无法苟同,从我读什么小学到考什么大学,谈什么恋爱是可/不可接受,做什么工作在哪里租房——在一切的问题上,除了都选择在我被至于公开场合时宣称他们爱我妈,以及持续向我强调「没事的,你还有我们。」

不对,是他们恰好还有我、可以供他们情感宣泄。只要我比他们更失控,他们就是稳定、有能力、可以展示关爱的。

恶心,我的咨询师,你现在可以明白了吗,他们想让我吃下去的是羞辱,并且在胃囊刚刚包裹住羞辱的时候就含着热泪对他们说,谢谢你们这样好好爱我!

初中时候,表姨妈和我讲,我妈是自杀。那时候是寒假,我又没有手机,只好忍了半个月到开学,才马上和我的朋友说,哎我终于知道我妈怎么死了,她太酷了,她不要活了,自己选的!

不确定我的家人是怎么发现我对我妈的死因持有积极态度的了,我只是又有很多具体的记忆,他们如何围住我,连番地说着你不能认为她是在选择死亡、她只是病得太重失去了自控、她选择死亡是不对不好不应该的、你这样想太让我们伤心了。

没人说过既然她是生病、是痛苦到失去自控,那么她周围的人无法解决她的痛苦,怎么都不肯道歉、认错、改变行为状态预防新问题发生呢?

我想她选择离开而不是留下,大概就是厌倦了这些人既无能于处理感情,又故意于操纵下位者。

后来我就不看咨询了。花自己的钱去和别人讲清楚我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为什么会感受到这样的痛苦、如何感受到这样痛苦,这种事情做了也就做了,但没什么太多的可存续性。有几任咨询师和我道歉过,抱歉没法治好我,甚至有哭着说的。

我说,嗨,就说你们是好人吧,你们还知道道歉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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