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的宇宙社會學想像:應與中國現實的犬儒病毒
文|李厚辰原文發佈時間|04/25/2024
小說《三體》問世已經快二十年了,不管你是否喜歡這部作品,都必須承認它旺盛的生命力。在這二十年中,《三體》持續佔據中國各電商圖書排行榜的領先位置,相關影視作品也持續推出。 「黑暗森林」、「降維打擊」已成為日常中文語匯,說這是一部塑造了當代中國社會和觀念的小說並不為過。
當然,作者劉慈欣並不是一位在想像上有遠見的作家,更準確地說,《三體》與當代中國互相成就,這部作品的觀念與社會觀念互相應和共鳴。其與國人觀念融合之深,尤其融合之處不在他們的希望與嚮往,而在於他們對現實的悲觀與絕望,勾勒出的不是一個應然的世界,而是中國人沉浸其中的實然慘狀。
正因為此,這部小說也成為一個難得的切口,我們得以從此一窺中國人眼中的世界和其心靈,這部以“宇宙社會學”為內涵的作品,其實更像是“人類社會學”的想像。
超出概念的三體解碼
在理解三體意識形態的過程中,許多人關注於「黑暗森林」等概念的辨析。但一部小說,畢竟不是一部哲學著作,作者真正的「社會學」想像可能更多隱藏在情節的編制中,所以本文我們不涉及書中的概念,而更多從書中的情節給出這個故事在各個層面的一個解碼,並從中找到與中國社會和中國近代史的關聯。
反智主義:懦弱與極端的科學家們
出現在《三體》作品中的知識分子,大多以一種極端、懦弱、走火入魔的姿態出現,不管是導向人類滅亡的葉文潔。和以她為精神領袖的三體組織中一眾科學家,包括締造者「物種共產主義」者麥克•伊文斯,甚至包括因為對物理學心灰意冷而第一個觸摸「水滴」的丁儀,都是這部作品中偏負面的角色。
相反,這部作品裡的“英雄人物”,則全是以“硬心腸”為主的類軍人角色,包括但不限於史強、章北海、托馬斯•維德。甚至發現三體艦隊的都不是科學家,而是透過逼迫科學家執行他意志的美國斐茲羅將軍。
《三體》這部作品對知識分子有著獨特的關懷,雖然作品中充滿了對知識分子的不信任,而其中知識分子角色卻出奇得多,在這部壯闊的作品中,政客、商人、普通市民、一般官僚這些填充現代社會的人都鮮少出現。整部作品幾乎被知識分子和軍人填充,情節中極重要的張力就是知識分子的軟弱悲慘,與軍人的殺伐決斷間的明顯對比。
說來奇怪,這是一部充滿科學家和各種科技幻想的小說,怎麼會有「反智」傾向呢?但如果你仔細回憶,這部作品最開始就充斥著濃厚的科技悲觀色彩,且從頭到尾,人類沒有一科學家群體的努力發展成為科技進步。
書中有三次科技進展時期,第一次是大低谷時期(其實就是影射大躍進時期)的結束後,因為新的整體思想革命而出現一波科技發展,但這次的發展其實毫無意義,最後被水滴完全摧毀;第二次是羅輯在威懾成功後,三體開始向人類轉移技術所至;第三次圍繞曲率引擎研究展開,這次能夠獲得進展的唯一原因是維德接管星環公司,依然是軍人的勝利。
在這部作品中,劉慈欣對知識分子有複雜的情感,他雖然對這個人群極不信任,卻在道德上同情他們。在談到裡面第一個悲劇角色雲天明時,他描述道:「他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但父母都屬於社會和人際的低能者,混得很落魄。「這當然可以理解,劉慈欣自己就屬於這個擰巴的知識分子階層。而這部小說的第一主角“羅輯”,可以說就是一個“軍人化的知識分子”,在這本書的前半段他是一個遊離在體系外的知識分子,後半段幾乎已經成為了一個軍人角色,他可以看作劉慈欣對於完美知識分子的想像。
這個「軍人化知識分子」的想像並沒有什麼深意在其中,就是對鼎革後中國社會壓力的一種條件反射。這本書的反智主義,直接沿襲自中國近代史中的反智主義,在一種階級決定論中,工農兵是真正為社會創造價值的階層,而知識分子與資產階級一樣,是社會的食利階級。在80年改革開放前,中國知識分子麵臨數十年的污名化,已經成了社會慣性。這個慣性如此強大,到2012年後大興“公共知識分子”,卻被社會和公權力將“公知”批判和污名化,理由與幾十年前也一模一樣,直到最近莫言被起訴事件,依然是這種陳舊的反智主義模式。
而與此相對,在知識分子另一邊,站立在中國社會核心階層雖然表面上是“工農兵”,但在改開前,其實就是軍人,工農不過就是軍人階級的附屬。這也是大多數威權極權國家的統治術,塑造軍人作為道德聖徒和民族主義的至高象徵物,這種崇拜之情,隨劉慈欣生活的年代,也逐漸融入了他的血液中。
這群知識分子與軍人的對應有時代深意。軍人只有在社會失序時才會成為塑造秩序的關鍵力量,而在塑造長期可持續的社會秩序方面,各類型知識分子卻應該起到關鍵的作用。但一個充分的,依靠知識流通而形成秩序的社會,強調透明求真;而從《理想國》中就說明,一個依靠軍人(護衛者)階層維繫的社會,天然地必須在「謊言」下完成秩序。恰恰這本書,就是以「謊言」和「陰謀」作為其核心。這是劉慈欣的生活體會,也是在官方高呼的」經濟光明論「下,中國人對社會秩序所建構的想像。
反建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政府
除了"反智",書中還有對政府組織建制的巨大質疑。其中像徵以理性和道理統治的幾乎所有組織,不管是行星防禦理事會,其前身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其後的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以及人類最末期的太陽系聯邦。如果用一個字描述他們的特徵,那就是--可笑。在逆境時這些機構束手無策,再境況稍有改善時,這些機構又輕率冒進,可謂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書中幾乎一切人類組織都以負面形式出現,地球三體組織(ETO)是一個典型的共濟會型秘密會社;而聯合國在其中,發起「技術公有化」運動,被常任理事國否決,又否決了人類唯一現實的“逃亡主義”,將其定為非法;行星防禦理事會推行“面壁者計劃”,卻一手搞砸了幾乎所有合理的方案;其後艦隊國際建立,唯一做成的事情就是葬送人類所有艦隊;然後是最後的太陽系聯邦,做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限制當時人類唯一的求生方法,雲天明啟發人類進行的曲率飛船研究。可以說,比起三體人,人類的所有組織和政府才是書中最大的「反派」。
這種極端反建制思想同樣根植於中國近代史,毛澤東數次透過民間動員,發起對建制官僚體系的衝擊。反建制也是所有民粹主義統治路線的特點,這個特點遍佈現代社會。
在這種背景下,書中呈現出兩位孤獨的救世主,羅輯和托馬斯・維德,他們在情節中與一切制度為敵,並與整體人類為敵。孤獨和被誤解是他們的宿命,人類透過反對和敵視他們完成自掘墳墓的諷刺。
這部分的內容混合了反烏托邦與政治悲觀主義的核心。在反烏托邦的部分,《三體》小說在描寫人類整體社會時,濃墨重彩的展示了在不同情況和背景下,人類都走入了社會不公與壓制個人自由的境地,不管是何種社會和政治方案,對於裡面的個體都是一種災難。而書中更深展現的是政治悲觀主義,即認為人的自私、短視、軟弱是根深蒂固的,無論我們使用什麼方法,都不可能克服整體社會的這種頑疾。因此作為個體的人類可以偉大而剛強,而作為整體的人類卻會因為其根深蒂固的缺陷而走向滅亡,尤其是人類設計的“建制”,如《三體》中描寫的,不管是選舉、監督、法律、協調這些古典政治學中用來克服人的問題,構成整體秩序的方法,在書中都只是一些可笑的操作。例如與執劍人相關的一系列制度,所扮演的效果就是放大了人的弱點,導致人類的滅亡。
反道德:失去獸性,失去一切
從程心作為持劍者的失敗,就可以引入書中更大的一個主題,就是「反道德敘事」。這部分最集中的體現在「面壁者計畫」。其實大家仔細想想,四位面壁者的計畫都是成功的。美國國防部長泰勒將自己部隊自殺,化作量子態的作戰計劃,在書中技術上有瑕疵,但未必全無可能,但真正觸發的問題是行星防禦理事會作出的「面壁計劃絕不能存在傷害人類生命的內容」的決議。
其實委內瑞拉總統雷迪亞茲的計畫和羅輯可以說一模一樣,透過氫彈炸毀水星毀滅太陽系來威脅三體人,雖然也有技術上的問題,但繼續發展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他觸發的問題同樣是毀滅人類,並招致被人民用石頭打死的命運。
比爾・希恩斯的計畫同樣可行,其實最後「保留」了人類文明的章北海,就是一個自我「鋼印族」的悲觀主義者。如果希恩斯計畫成功,那麼人類艦隊就不會面臨全滅的命運,更多人會以艦隊的方式延續人類文明。
羅輯的方式和雷迪亞茲一模一樣,實際上以三體人的科技,幹擾和毀壞他的生命維持裝置應該易如反掌,不過我們不必問一本科幻小說要完整的邏輯融洽。更重要的是去檢視其「社會學」想像。也就是說,四位面壁人提出的方案都是合理的,而之前三位遭遇的障礙都是人類社會的道德,如果沒有這種“婦人之仁”,人類應該早就在和三體的競爭中佔上風。
更大的反道德敘事落在托馬斯•維德身上,可以說這個角色的存在以及與程心的對應就是為了完成反道德敘事。從他初見程心時說「你會把你媽賣給妓院嗎?」到運送一個地球人給三體的計劃發現載荷不夠,他直接提出只運送大腦,到他勸服程心的那句名言: 「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到他比羅輯還擁有更高的威懾能力,劉慈欣用他展示了一個符合「宇宙社會學」的完美對象。
因此以「宇宙社會學」為核心的三體,其實是一部對「人類社會學」的想像:反智、反建制、反道德,而這些元素恰恰就是行動互聯網時代一部分核心網民的最主要特徵。
中式犬儒主義
由於反智與反精英高度相關,因此會拒斥傳統知識,例如現在的「希臘偽史論」潮流,就是這種反智主義的典型特徵。反建制民粹主義的主要特點,也是陰謀論的天然溫床,我們能夠遭遇的政治陰謀論者與劉慈欣在這裡描繪的高度相似。
這兩者形成了美式陰謀論者的典型特徵,例如新冠疫情期間的疫苗陰謀論者,都可以符合反智和反建制的特徵。但這種保守主義者一般持守傳統基督教價值觀,沒有反道德的衝動。因此將反道德維度放入,就不再是典型的美式保守主義陰謀論者,而是中式的全面犬儒主義者。
產生這種思潮的環境,首先需要充分「被剝奪感」的社會,當然這在21世紀的環境下並不罕見,席捲全球的極右翼思潮都建立在這種基礎上。其次,需要對社會運作充分的隔離,在一個地方選舉制度運作較好的社會,人們擁有一定程度上看到選票改變地方政治運作的實際經驗,也不太可能產生極端的反建制傾向。因此規模越中等,透明度越高的環境,這種懷疑就越少,例如在歐洲,政治陰謀論的土壤就相對小於美國。
最後,極端反道德最難,需要徹底原子化的社會,不然人們很容易在社區等建制中感知到道德;需要激進的反對宗教,不然在宗教組織這樣以道德為核心的機構中,人們也不容易徹底淪為道德虛無論;還需要完整消滅公民社會,不然在公民社會實踐中,人們也可以對道德存在有感知。最後,甚至需要大面積的劣質「道德宣導」。社會主導的道德力量都被看作是虛偽的,人們才可能有」四大皆空“,墮入完整的道德虛無主義。劉慈欣在書中呈現的道德虛無主義是極端的,是一種宇宙論虛無主義。比現在反進步價值觀的潮流還要極端許多,現在主導反進步價值觀的,一般都是傳統保守派,而非絕對的道德虛無主義者。在西方社會,這種極端道德虛無主義,一般存在於網路次文化。但在中國,社會達爾文主義滿足上述一起條件,成為絕對的主流觀念。
這不僅僅是一種想法,上述環境——一種充分被剝奪的、毫無政治和群體經驗的、絕對原子化的、道德土壤被徹底掏空的環境,正是幾十年中國社會的寫照。當然,足夠發達的網路本身的回音壁強化,也會成為這種極端犬儒主義的助燃劑。身體力行浸泡在其中的劉慈欣和他的作品,也就因此才會在中國形成如此巨大的影響力和共鳴。這當然不只是中國現象,這種中式犬儒主義,像是一種思想上的傳染病,對於任何一個與生活中遭受充分創傷和衝突,希望找到一個宏觀環境解釋的人,這種犬儒主義都可能成為充滿誘惑力的解藥。
早就被解決的“未來問題”
但不得不說,與這種「中式犬儒主義」所呈現的智慧表像不同,在表像中,似乎人人都是現實、老練、殘酷的馬基雅維裡。但這種中式犬儒主義的核心是淺薄和無知,因此嚴肅討論「宇宙社會學」本身可能價值不大。在三體中被當作基礎的問題,早就被思想史拋棄的過於簡單的假設,和過於簡單的思路。
例如“生存是文明第一需要”,這個立論的簡單程度形同中國在2022年為了論證暴政般的“動態清零”合法而使用的“生命至上”。在思想史中,可能只有反理性哲學的開端叔本華那裡蜻蜓點水般的接觸過這個命題。與其同時期的黑格爾已經提出了「承認」問題,在尼采那裡,「生存意志」也被「權力意志」取代。 “承認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因此才有政治學的豐富,這個早已經是廣泛共識。甚至是生活常識,例如吳飛著名的社會學著作《浮生取義》,記載了大量華北農村因為激憤而自殺取義的故事,在這裡面,生存遠小於「名節」。
然後是人與人的猜疑,我能理解從文革中一路走來的劉慈欣對言不由衷、謊言和猜疑的巨大能量。甚至據此構造出其反面,不只說謊,「直接」用思想溝通的三體人,但這種思想直接溝通從語言哲學上並無可能。而人與人是否無法解決猜忌問題呢?我想說我們現在為何還可以每日安然生活,也不擔心北韓或美國任何國家發動核打擊,背後的機制就是我們一直以來解決國與國之間猜忌問題的成果。自人類有社會以來,尤其是國與國距離接近,談判,條約,邊界劃分,國王對領主的調解機製到一戰二戰的國聯和聯合國設立。雖然康德所設想的永久和平還遠遠沒有降臨,但我們早已經沒有活在終日惴惴不安。
再到個人層面,我們生活在一個高度流動,陌生人與陌生人打交道的環境。法律,信用體系,居間組織,擔保服務等,早已經實現了對陌生人之間信任的突破。很難想像這些實現了超光速航行的文明,武器發展到維度壓縮等級,卻落得完全無貿易交流,沒有任何協調機制的地步。
因此,《三體》中的擔憂,是一種對社會和政治完全缺乏了解的幼稚擔憂。這一點當然無需苛責劉慈欣,作為一個有充分時代限制的中國作家,寫出這種虛構作品本身並不是罪過。但其中的議題,社會學和政治學想像被嚴肅討論,成為許多人構想社會的基礎,卻反而體現出我們這個社會所累積的貧瘠。而更令人擔憂的是,上述被認為早已解決過的問題,其實在今時今日洶湧回潮。社會達爾文主義、對民主共和的懷疑論、反全球化、進步價值都在大幅退潮。尤其當社會秩序受到挑戰,共同的場域中一旦出現一個“野蠻人”,就會起到劣比驅逐良幣的作用。這種中式犬儒主義就會傳染,這些「早已解決的問題」會不斷重來。
文明過程需要在每個人身上來一次
所以我不敢說人類歷史無可爭辯地前進,單向的,文明成果不斷累積。很多所謂“文明共識”,例如法治、民主、透明求真。在經濟與社會形式順境時,一切都欣欣向榮。但當戰爭、經濟衰退、貧富差距襲來,或是一個嚴重的個人或社會變故,一次駭人聽聞的刑事案件發生。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問自己,所謂的「進步價值」還能堅守嗎?
還是劉慈欣書中的主題在向我們招手,只要喪志接受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一切就得到了解釋;接受徹底的消滅才是問題的解決之道,接受黑暗森林,則一切殘忍都可以一筆帶過,成為偉大正義與目標完成的註腳;接受人與人、國家與國家不可能溝通和改變,則開始想像取得徹底的完全的優勢,在「降維打擊」下贏得不可挑戰的勝利。
隨著所謂的“極右翼抬頭”,以上設想正在變成現實。因此可能沒有什麼“早被解決的問題”,文明共識是個需要不斷被呵護和維持的脆弱狀態,而維持者就在我們每個人的觀念中。人類文明艱難的積累,如果不在我們每人身上紮實地來一遍,那麼那些自以為的文明共識,可能就會輕易敗給懷疑論和犬儒主義。
還好這是一個資訊與知識唾手可得的時代,也壞在這是一個資訊極端爆炸,誤導與謊言不僅唾手可得,也大踏步向每個人的思想積極進軍的時代。克服中式犬儒的文明病毒,我們每個都是自己精神健康的第一責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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