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朵拉的档案之五|一个法学家的越狱四百周年纪念

Nakao E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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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之前关于荷兰奴隶史早期台湾史的文章里,曾经谈到「档案之外的历史」。这个说法乍看明白,似乎人人能懂,但实际设想起来却又不免模糊。到底什么是档案之外的历史?和我们的档案学家燕鸻什商讨过后,今天就让档案学家连同档案一并退到视野之外,且让我们从一个人、一座堡垒说起。

今次内容大要<br class="smart">从小书《海洋自由》开始的故事十四世纪古堡的昨日今朝为何古堡要庆祝有人逃走四百周年?
法学家的书信与法学家的马桶
Mvie.nl

从小书《海洋自由》开始的故事

1609 年,一本名为《 海洋自由》的小书在荷兰莱顿出版了。这小册子不着撰人,旨在为数年前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一起事件辩护。事件发生在1603 年的2 月底,受雇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只在未获授权的情况下,在新加坡海域洗劫葡萄牙船《圣加大利纳号》。这杀人越货的海盗行为在欧洲掀起外交风波,更糟的是,当时的葡萄牙属于西班牙王国的一部分,而独立的荷兰(低地七省联合共和国)正和西班牙惨烈交战。可以想像这样一本小册子的出版很令西班牙人冒火。更令他们冒火的是,这不知名的作者俨然天下第一流的辩士,拉丁论文辞藻优美,辩才无碍,逐字读去似乎有些狡狯,问题是没有人能够以同等的力道和逻辑来反驳这些论点。不久后谣言四起,说这小册子并非无名之辈所写,作者其实就是15 岁时便被法王亨利四世誉为「荷兰奇迹」的天才律师,葛罗休斯(Hugo Grotius / Hugo de Groot)。这一年,他26 岁。

⇩ 图为1915 年出版的《海洋自由》,是拉丁/荷文双语对照版,封面上标明作者为Hugo Grotius。当初荷兰东印度公司雇请葛罗休斯为公司辩护,葛罗休斯为此写出庞然完整的《论战利品与捕获法》,不过只有其中一章被荷兰东印度公司采用,在莱顿以《海洋自由》小册子的形式出版。
Het Vredespaleis Bibliotheek

葛罗休斯这个名字在我们的时代更常和另一个美誉连结在一起,那就是「现代国际法之父」,而当初不具名出版的《海洋自由》则被认为是现代国际法奠基之作。葛罗休斯在这本小书里,力主海洋是国际领域,任何国家都有权利自由从事海洋航行。这个海洋自由的原则至今仍是国际法的基础。例如从去年起我们常见到美军船舰通过台湾海峡,或者进入南中国海,举世皆知那是在向中国示威,但美军总要强调,美国是依照国际法行使自由航行权,而这个权利的内容在今天和在1609 年《海洋自由》出版当时,并没有根本性的变化。

葛罗休斯在世时,他作为神学家、哲学家的名声其实还过于他作为法学家的名声。他中年时期的大作《战争与和平法》堪称欧洲法律思想由中世纪转向现代的标志之作,不过对后世影响最深远的还是他年轻时代热情洋溢的《海洋自由》理论。而葛罗休斯「海洋自由」思想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将一个地理性的空间(海洋)转化为一个智识上的空间(自由的海洋),而这个思想和理解的空间一旦被创造出来,就再也没有还原的余地了。

葛罗休斯年轻时在海牙担任执业律师,后来跟随父执踏入海牙政坛,不幸政治靠山在斗争中失利倒台,他被牵连逮捕,在海牙受审,以叛国罪被判决「永恒的」监禁。我们从葛罗休斯弟弟的书信中读到,他面对莫须有的政治迫害,这样回答法官:

「我以为除了地狱以外就没有什么称得上永恒了!」

在那之后,葛罗休斯就被送往瓦尔河上一处孤立的沙洲古堡,要在那里服完他「永恒的」刑期。那个地方就是我们今天的主题——路浮堡(下图)。

BN De Stem

十四世纪古堡的昨日今朝

路浮堡大致建成于1375 年,位在瓦尔河(莱茵河下游流经荷兰的主流)和马斯河汇流处的一个沙洲上,自那时起就倚靠水路与外界通联,至今依旧如此。由于这是一座保存良好的中世纪古堡,在历史上又曾经充作高阶政治监狱,承载丰富的荷兰历史,现在古堡及其周遭附属建物以博物馆的形式对外开放,成人票是14 欧元。

想要造访路浮堡博物馆,游客只有一条路径——从霍肯城的码头搭船,中间在小城沃里肯上下客,最终抵达路浮堡所在的沙洲。霍肯和沃里肯都是有着防御工事的堡垒城,这两座城市和沙洲上的路浮堡以及另一个有着塔楼的符伦堡合称「堡垒三角洲」,是荷兰保存得最完整的防御水道,如今则号称荷兰最美丽的观光水道,游客在春夏季上船,顿时感觉视野开阔,热气全消,放眼是一望无际的蓊郁绿地,石头城市点缀其间,沿河可见牛只与孩童同在河中戏水,随船逐渐接近古堡沙洲的游客于是不免好奇:不知道葛罗休斯被押往路浮堡的时候,河上是否也有如此悠哉美景?

不过发思古之幽情永远都是后人的奢侈,在葛罗休斯被监禁在路浮堡的年代,那里即便在夏日也阴冷得足以致病。葛罗休斯在路浮堡两年,确实疾病缠身,所幸他在1621 年成功越狱,从此奔向自由,而今年3 月22 日正是他越狱成功四百年周年,这也成为2021 年路浮堡博物馆的主题活动。

De Volskrant

古堡庆祝有人逃走满四百年的奇怪活动

葛罗休斯在国际上大名鼎鼎,在荷兰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但多数荷兰人并不知道葛罗休斯到底有什么伟大的成就。事实上,葛罗休斯在一般荷兰人心目中就只是那个「躲入书箱从路浮堡越狱成功的人」而已。这知名(也大致准确)的故事说,葛罗休斯作为高级政治犯,被允许和妻小一起住在路浮堡内,他的妻子可以在堡内自由走动,到厨房为他料理三餐,但他只能在卧室和书房之间活动。葛罗休斯是个高级知识份子,被允许和外界通信,也可以接受外界送来的书籍。他的妻子观察到古堡守卫逐渐松懈,不再检查进出的书箱,于是设下书箱越狱的计谋。葛罗休斯果然于1621 年躲入书箱,被当成书籍运出路浮堡,之后他逃离荷兰,转往巴黎,成为法王路易十三世的宫廷一员。

葛罗休斯书箱越狱的故事之出名,让荷兰各地都有博物馆宣称他们拥有当年装过葛罗休斯的那个书箱最知名的有路浮堡、位于阿姆斯特丹的荷兰国家博物馆以及台夫特的王庭博物馆等,其中又以国家博物馆的书箱看来最是逼真,虽然其中究竟早已无从考证。

⇩ 图为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馆藏「葛罗休斯的书箱」。
Rijksmuseum

虽然路浮堡所展示的书箱明显的太过年轻,不大可能是从十七世纪上半叶流传至今,但古堡本身所能提供的现实感,绝对能够从四面八方将想要体会历史的游客兜头笼罩,胜过其他任何主张有「葛罗休斯书箱」的所在。游客下船登上沙洲之后,后很快就会感受到这一点。

来访的游客首先要前往古堡周遭建成年代较晚的砖造建筑,在这里的售票处购票,拿到一本折叠式的导览手册和一个可以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是进入古堡及堡内听取语音导览所必须的感应工具。

CJ

带着钥匙通过护城河上蛛网缠身极其厚重的吊桥,经过隧道般的古堡大门,就来到路浮堡的中庭。光是站在这中庭仰望天空,就让人感觉气息迫促。游客走上一道梯级进入堡内之前,往往会下意识的回头再看这狭隘的中庭一眼。四个世纪前的葛罗休斯可能也有过这样的举动。那是一种一旦踏进门内,此生可能连这囿人的中庭都再也见不到的困苦感。

CJ

路浮堡内随处可见博物馆设计之阴险。当游客走在只容一人既狭窄又陡峭的石梯上,正想抱怨堡内阴风甚惨,下一个转角就迎面撞上一个刻着字的金属装饰箱,从里面透出的灯光将那一行字投入游客眼中:

「不要害怕死亡,那就是生活!」

CJ

路浮堡内关押过的政治名人不少,堡内有一个宽广的空间专门介绍这些人物。不过获得古堡博物馆特殊待遇的唯有葛罗休斯一人,因为书箱越狱的盛名之下,路浮堡在一般荷兰人心中几乎就等同于葛罗休斯。古堡内保留着他当年的卧室和紧邻的一间小礼拜堂,也是他当年的书房。游客踏进他的卧室,会听到 十七世纪荷兰的音乐,可能是当年葛罗休斯所耳熟能详。房间里可能突然出现投影,介绍葛罗休斯在此度过的两年生活。石头古堡本来阴冷,十七世纪欧洲又正逢小冰河期,十分寒冻,葛罗休斯经常生病,往往抱病读书写作。他在狱中与外界通信十分频繁,以1621 年为例,他在3 月22 日成功越狱之前,自1 月10 日到3 月6 日总共寄出八封信,其中有三封写给他弟弟,越狱前几天的3 月17 日则收到一封信。葛罗休斯寄出的信件视通信对象的习惯,分别以拉丁文、荷兰文和法文写成。

除了神学与法学著作,葛罗休斯还留下大量的书信,已经集结出版,总共十七巨册,近年来也由荷兰文学数位图书馆完成数位化的庞大工程,任何人都可以免费阅读。但尽管资料俱全,如今却很少有人能读这些文献。同时能读拉丁文、荷兰文和法文的人或许不算太少,但同时通晓十七世纪拉丁文、荷兰文和法文的人就很少了。在二十一世纪的荷兰也只有历史学家范依塔松一人以「葛罗休斯专家」的身份为人所知,下图便是经范依塔松校注出版的《论战利品与捕获法》,《海洋自由》其实本来是这大书的其中一章。

Online Library of Liberty

除了十七巨册的书信,荷兰国家档案馆也有两个葛罗休斯档案,收藏他的外交书信和个人通讯,但这些文件除了极少数有专业能力的研究者以外,当然也无人能读,可能也是因为研究的人少,这些文件至今没有数位化,研究者只能苦哈哈的在档案馆读伤眼的微胶卷。

能够阅读第一手史料的话,当然就能够对葛罗休斯其人有更贴切的了解,但时间为一切设下了限制。国家档案馆的史料也好,已经出版的书信集也好,对一般人而言门槛都太高了,相形之下,书箱越狱的故事和屹立瓦尔河畔的中世纪古堡,就成了一般游客体验历史的最佳去处。

其实就算是专业的历史学家,也往往需要这种亲身的经验,才更能在历史文章中注入一种跨越时代诉诸人性的理解。我自己就有这样一则关于葛罗休斯的经历。那是大约十年之前,我为《新荷兰学》一书撰写关于荷兰史的一章,以葛罗休斯作为了解荷兰独立建国史的线索。我从当时所在的莱顿大学(也是葛罗休斯就读的大学)去到葛罗休斯出生的台夫特,踏进他襁褓时期受洗、客死异乡后还葬的台夫特新教堂,逛过领导独立革命却遇刺身亡的奥伦治亲王所居的王庭,之后转往海牙、鹿特丹等他曾经工作过的城市,几乎踏遍了荷兰境内与他有关的地点,最后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十一月天首度造访路浮堡,当时与我共游的人也包括我们的档案学教授燕鸻什先生。

冰冷的路浮堡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让当时走入古堡的众人都自然沉默下来。我在进入葛罗休斯如今空无一物的卧室后,发现有一个凿进墙中的厕所。那个只容一人坐上的「马桶」其实就是一个厚实墙内的竖向坑道,排泄物由此直接落入下方深处连通护城河的不明渠道。我按耐不住好奇,坐上那个十四世纪的「马桶」,尽管穿着厚重的冬衣,还是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上袭。我于是比没有造访路浮堡之前更加明白,那「永恒的」监禁是何等况味,渴望为战争与和平立下正义标准的法学家,又为何非要冒死逃离这座对一切无动于衷的囚牢。

Systemflex.nl

一段时间之后,我和燕鸻什及其他友人循着参观路径回到起点。这个起点也是我们旅程的终点。我们再次鱼贯通过红漆的木门,踏进细雨霏霏的中庭,大门甬道彼端就是护城河上的吊桥。那吊桥与我们来时并无二致,但一进一出之间,那畅通无阻的道路已然成了「自由」的具象。我们在码头边等待渡船的时候,也恍然这广阔的水道不必然代表今日通航的自由,因为它曾经也是监禁与阻挠的手段。 「海洋自由」这个看似常理的概念为何晚至1609 年才被葛罗休斯付诸笔墨,似乎也就不难理解了。

今年是葛罗休斯越狱成功四百周年,许多人期望着3 月22 日能有庆祝活动,但目前荷兰瘟疫肆虐,已经开始实施宵禁,届时情况如何还未可知。若是路浮堡无法正常举行活动,想必会有很多人失望,不过葛罗休斯地下有知,应该不会太过介意。因为他影响后世最大的著作《海洋自由》早已告诉我们,智识上的空间一旦被创造出来,就再也不能抹灭,物理性的空间反倒成了其次。自由首要在于人的意念和理解,于是而使海洋成为自由的海洋。

⇩ 图为台夫特新教堂前的葛罗休斯雕像。 台夫特新教堂是荷兰奥伦治拿骚王室的墓地,葛罗休斯的雕像能够伫立在这座教堂之前,表明了他在荷兰历史上无可取代的地位。
Wikipedia

再回到故事一开始的小书《海洋自由》。

如果没有当年令全欧洲哑口无言的《海洋自由》,荷兰东印度公司无法在远方累积大量的财富,在欧陆打赢八十年独立战争,并造就十七世纪荷兰的「黄金年代」。而1648 年终结欧洲宗教战争的《西发利亚和平条约》,则是葛罗休斯《论战争与和平法》的具体实现,虽然他已经在那之前三年因船难病故了。葛罗休斯生于战火,长于战火,死于战火,或许唯有战争之子最是渴望和平,最终也以他的法学理论为欧洲奠下和平的基础。这样的历史理解和体验,我们无法在档案里获得,只能在我们的内心与环境互动的过程中体会。

Museum Prinsenhof Delft

有了在档案馆外遇见历史的经验,接下来让我们再回到档案馆,谈谈什么是城市档案馆?城市档案馆都在做些什么? (欢迎提问,可以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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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kao Eki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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