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愛上的是誰

聊齋裡有一篇《海公子》，說是東海有個神奇島嶼，那裡“有五色耐冬花，四時不凋”，但人跡罕至。一個叫張生的人忍不住好奇，於是備了酒食，獨自乘扁舟前往。

島上果然景色優美，花開得正繁茂，香聞數里。張生流連忘返，一邊喝酒一邊想：只恨無人與我同遊。於是想什麼來什麼，“忽花中一麗人來，紅裳炫目，略無論比”。張生大喜，與美人共飲，心神蕩漾。

但很快島上就發生了異變：風肅肅，草木偃折有聲。女子說：海公子來了。不等張生反應過來，這美人就不見了踪影。此時樹叢中突然冒出一條大蛇來，比巨桶還要粗。張生躲在樹背後，暗暗希冀大蛇看不到自己，卻沒成想直接被纏在了樹上，動彈不得。

這條蛇也不是要把他整個地吞下，只是吸食人血，手段十分刁鑽：昂其首，以舌刺張鼻。鼻血下注，流地上成窪，乃俯就飲之。這樣一來，卻讓張生找到了解救自己的法子。他忽然想起自己腰間所佩戴的荷包裡有毒狐藥，想必拿來毒一毒蛇也是行得通的。於是以二指夾出，將藥堆在手上，側著脖子讓血滴在藥上。那條笨蛇果然就著手掌喝起了血，還未飲盡，就被毒死在樹下。

張生載蛇而歸，大病了一場，過了一個多月，心裡仍疑惑：恐怕那艷麗女子也是蛇精罷。

這又是蛇妖又是情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白蛇傳》。於是我也在心裡疑惑了起來，許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愛上的是誰？

不同版本的故事都詳盡描述了白蛇在他面前現形時的場景，他立刻就嚇得暈過去了，也答應要讓法海來除蛇妖。但我還是覺得奇怪，一個人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愛上的是誰。怎麼能認作是蛇就是蛇，又餵雄黃酒又斷絕關係的。

2006年由劉濤和潘粵明主演的《白蛇傳》片段，許仙以一介肉體凡胎，上天入地，滿世界地尋找白素貞，並說出了那句獨白：

“白素貞，一個蛇妖。見她第一面，我就知道了。你們都以為我呆，千方百計地瞞著我，其實我心裡早就有數了。”

我想這就是了，愛先於恐懼產生，中途可能無法戰勝恐懼，但只要還有一息尚存，就不該不知道，我愛的究竟是誰。如果真的能夠面對這個問題，克服恐懼大概也不會是什麼難事。

小時候我們看《哪吒傳奇》，最喜歡哪吒、小龍女，但可能都沒有特別留意紂王和妲己的故事。一隻狐狸愛上了一個人，她費盡心機，歷千難萬險，也要找到傳說中那種可以讓狐狸變成美人的仙草。誰能抵擋這樣的誘惑，一株仙草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不但要變成人，還要變成美人。

“但願他看到我，一眼就喜歡我。”

“我求求你了，別再折騰自己了，不會有結果的。”即便她的狐狸同伴再三勸阻，她也絕不放棄。為尋仙草，不惜跌落懸崖，誤嚐一株毒草就丟一條命，要是運氣不好，九條命也是不夠用的。但幸虧有天命，百般折騰，仙草終於讓她給找到了。

但這只是開始，故事還有它的一波三折在等著你。大魔王石磯娘娘來了，她控制住了這個剛剛化為人形、滿心歡喜著正要去見自己心上人的小狐狸。石磯娘娘交代她：

“你在紂王身邊，不光是享樂。你在他身邊要讓他沉醉於聲色，讓他糊塗昏庸，讓他更加殘暴。”

仔細一想，這和愛情恐怕也沒什麼分別，談戀愛可不就是兩個人縱情聲色。讓人沉醉，讓人糊塗昏庸、更加殘暴，只不過是附帶的一點點後果。但如果有一方在一開始就抱著這樣的目的，並且只有這個目的，就確實應該質疑，這到底是不是愛。

“可這樣不是愛他而是害他呀。”

石磯娘娘說得太直白了，妲己不會不懂，心裡自然也就不樂意。我辛苦付出這一切原本是來愛他的，可如今竟要我害他，這會有什麼好下場呢。

“你的愛本來就是騙來的，你要永遠騙下去。”

果然還是大魔王，這句實在戳中了妲己的痛處。是了，我原本是一隻狐狸，只不過吃了仙草才好不容易變成美人，大王對我的一見鍾情都是我先算計好的。那騙就騙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惜還是沒能騙到最後。大軍抵至朝歌，“該跑的都跑了，該來的都來了，只有你還留在寡人身邊”。這兩人在花海中相遇，又要在火海中喪生。人都要死了，藏在心裡的事不說出來大概也不會太痛快。

“臣妾有一事隱瞞大王多時了。”

“美人不必掛心，我早就知道愛妃是狐狸變的。”

如果我那時不呆，心裡也該咯噔一下：原來愛情是這麼一回事啊。

現在回過頭來看，這兩個人可真是有情有義。一個克服了被他人控制的恐懼，寧死也不肯殺自己的愛人，一個克服了對方是妖的恐懼，看起來像是鬼迷心竅一般，但確實屬於人間少有。

紂王披著妲己送他的綢帶，獨自走出宮門去迎戰，非常地狂妄，但這其中恐怕還有另一層含義：我既然都不怕被所愛之人傷害，又怎麼會害怕眼前這千軍萬馬呢。

再說那隻小狐狸為了得到愛情而化成美女，又有什麼錯處，哪裡有什麼騙不騙的。

在《金粉世家》裡，冷清秋與金燕西有段對話，讓我印像很深刻：

清秋：“我雖不是俗人，你恭維我的美人兩個字，我也不敢拜領。不過蒙你的盛情，送了我，是希望我戴的。你願意這樣辦，我就這樣辦。”燕西笑道：“不敢當，不敢當！你這話的意思，就是士為知己者死……”清秋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你不是說我女為悅己者容嗎？其實，這也不算侮辱女性，就算是侮辱女性，我看很平等。天下也不知多少男子，為悅己者容哩。你是交際很廣的了，你去見女朋友的時候，不刮臉，不理髮，不穿得很好的去嗎？“

如果真有那樣的仙草，我看世間不論男女都會想方設法地吃上一點。

只是這並不是最終目的，所有人都應當明白，這是奔著愛情去的，有什麼要緊。但倘若修繕此通道得意而忘了形，目的是教對面認不出我的真實面目來，那恐怕就該惋惜了。

不管是人是鬼是妖，是蛇是狐還是美人，我雖千謊百計地來到你面前，也是真心希望你能認出我是誰。

歡迎訂閱|來這裡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