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以殖民史料写成的叙事:失去了从来不曾获得的黄金

Nakao E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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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这是一则纯以殖民史料写成的历史叙事,讲述十七世纪荷兰人在东台湾寻金的经历。是另一篇文章〈潘朵拉的档案之四|台湾,以「被殖民」为历史主题的岛屿〉的附录,因为篇幅颇长而独立出来。原文是一篇英文论文,此处撷取其中历史叙事的部分并翻译成中文,为便利阅读,相关引注论证都已省去。


失去了从来不曾获得的黄金

一六四六年六月的最后一天,两名荷兰士兵现身淡水堡垒,带来了一起噩耗。不过,这并不是这年初夏唯一一则传来淡水的坏消息。荷兰人最近发现,尽管蛤蟆难人同意每年上缴贡税,但他们并没有信守承诺。不过收取贡税会遇上种种困难,这对荷兰人来说本不是什么新闻,他们在福尔摩莎岛上几乎处处遇到这个问题。与此相比,这两名士兵带回来的消息才是真正的警讯。一个半月前,他们两人在大鸡笼土著的陪同下,搭乘土著船前往位于东福尔摩莎的哆囉满。他们向哆囉满人提出在当地居住一段时间的要求。表面上的理由是要与土著建立友谊和贸易关系,背后真正的原因却是要刺探那传说中的东福尔摩莎金矿山。他们到哆囉满才不过三天,当地人的长老会议就正式的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哆囉满头人甚至拿出一柄权杖,那是数个月前资深商务员凯撒途经当地时对头人的馈赠,但这次头人却将这权杖交还给这两名士兵,以这样的方式明确的表示他们坚拒荷兰人继续入侵的野心。

这消息传到淡水的时候,距离荷兰人从他们在热兰遮城的基地展开探金行动,已过了十年光阴。打从一开始,寻金就是一桩极为艰巨的任务。在那个西班牙人还盘踞北福尔摩莎的时候,要前往传说中的黄金矿山,荷兰人得觅得途径,穿越那纵贯岛屿,将之由北而南切成两半的巨大山脉,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必须有能力确保这条路径的安全。为了要从位于岛屿西南平原的热兰遮城前往福尔摩莎东部,荷兰人得视情况与土著缔结盟约或者发动战争。荷兰人从大员出发,行经放索一路向南,直到位于岛屿南端的琅硚,然后再折而向北。一六三八年二月的第一天,范林哈上尉的部队终于抵达岛屿东南方的卑南觅,距他们自大员启程已经过了两年。在这一路上,荷兰人与帕札邦人议和,却向太麻里人发动战争,而这两个聚落都与琅硚为敌。荷兰人在卑南觅与当地人缔结盟约,在未来的八年里,他们便以此为基地,以极为迂回的方式,去探查那位于北方,传说中的黄金之地哆囉满。

那八年的路程,其实不过两百公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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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六年春,淡水

荷兰东印度公司初级商务员诺培已经病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或许他根本就不该到淡水来的吧。自从去年八月到北福尔摩莎来接掌淡水和鸡笼公务,大小病就没有间断过。在他之前掌管此地事宜的凯瑟也是初级商务员,竟在发病六日之后便撒手人寰了,而此刻的诺培只能期望自己不会步上他的后尘。在这之前一年,许多荷兰人都在季节交替之际落病,大员长官卡隆闻知淡水和鸡笼那悲惨的情境,立刻派遣两名医生带着必需药品北上。长官特别关切的是资深商务员斯甸的状况。斯甸只比诺培晚几天抵达淡水,专程来监督将在淡水举行的地方议会,但他竟然一病不起,因此卡隆长官急着要他返回热兰遮城就医。不过长官还来不及采取任何措施,斯甸就在次日亡故了。但要一直到半个月后,长官才会在一纸文书里面读到这令人悲伤的消息。而执笔那通书信的诺培自己也同样卧病在床。

一六四二年夏天哈劳瑟上尉自西班牙人手中成功夺取鸡笼时,淡水确实前景看好。阵地指挥官拉莫休斯说,此地硫磺矿的产出应该足以支应驻守本地的需要。指挥官本人对此事十分热衷,马上下达了开矿的指令,也很快就开始重建淡水堡垒。说来西班牙人委实相当不智,竟自一六三六年起便将这堡垒弃之不顾,任其顷颓。

话虽如此,但接下来的几年证明了,淡水对尼德兰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善地。粮食短缺是常态,此外荷兰人还得与恶劣的气候对抗。今年情况似乎略有好转。初春时分,大员议会决议取消禁止汉人前往淡水和鸡笼的禁令,欢迎他们来这两镇居住,不管是来拓垦农地、打渔或是经商都好。来定居的汉人可以享有免税的好处,若选择定居在鸡笼,甚至可以三年免缴人头税。此外为了增加公司营收,任何由支那来的船只都获许自由航往淡水和鸡笼,如此一来,北福尔摩莎又可以再度取得各色各样的支那商品及杂货,这对解决当地物品短缺问题大有帮助。这决议在四月初公告,到了五月底,已经有十五名汉人在淡水安顿下来,定居鸡笼的则有十四人。

但是,身兼热兰遮城秘书的资深商务员哈帕于四月底搭乘笛型船《金鹅号》抵达淡水时,诺培还是看不到什么真正的转机。这段时间以来,淡水簿记松散的问题,已经演变成与大员方面的不快纠纷。虽然稻米不足的问题基本上算是解决了,但诺培还得向大员长官报告今年向土著收取贡税的结果,此外大员方面要求此地提供大量的煤矿,对此他也不能装咙作哑。哈帕的到来又使他的工作变得更加复杂。哈帕来此有几桩公干,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寻金事宜。他在雨季抵达淡水,立刻便着手处理长官托付给他的公务,也就是要设法进入那谜样的哆囉满,那传说中的黄金矿山所在之地。

就在天上下着丝丝细雨的这一日,淡水议会开会讨论哆囉满一事。几名土著被召来议会接受盘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取着西班牙名字狄奥多罗的大鸡笼头人,此外还有一个在此地定居的日本人,也有西班牙名字,叫作哈辛托,据说这两人熟知前往哆囉满的路径。一问之下,事情很快就厘清了。据土著说,前往哆囉满最好的方式就是取道海路,若是走陆路,那么荷兰人得先从北方行过陡峭的悬崖及山路,跋涉通过大片沼泽,才会到达西班牙人称为圣地牙哥的岬角,在那之后,等他们终于横越了整片蛤蟆难平原,就会遭遇到恐怖的陡崖和无法穿越的群山,而哆囉满却还远在群山之外。

议会在这些资讯的基础上作成决议,派遣两名士兵搭乘大鸡笼的土著船从鸡笼前往哆囉满,同行的有那大鸡笼头人狄奥多罗、日本人哈辛托和其他几名大鸡笼土著。命令相当明确,要求这行人不得在蛤蟆难做无谓的逗留。诺培也跟着哈帕一起前往鸡笼去为这起重大任务送行。两名士兵在五月中启航,此后哈帕返回大员,不久后诺培也再度回到他在淡水的公务上。诺培并没有对于这起任务表示什么意见,毕竟他关心的还是他自己的缠身疾病。就在两名士兵离开鸡笼,踏上他们前往哆囉满的未知旅程当日,诺培写信给大员长官,再次请求长官另觅人选来接替他的职务。这封信在五天后便到了卡隆长官手上,但长官对此并没有任何正式的表示。

诺培就这样等待着那一通许可,希望可以离开这他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的环境。同一时间那两名士兵正在前往哆囉满的航程中,心中谨记着哈帕给予他们的指示。这两名士兵彼此差异甚大。较年长的奥特曼来自尼德兰北方的留华登,西班牙语和大鸡笼语都讲得很好,可以毫无困难的跟叫做狄奥多罗的大鸡笼头人沟通,这头人自小就跟鸡笼地区的道明会传教士相熟,跟其他所有大鸡笼和圣地牙哥的土著一样,都操着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正是基于这层方便,尽管奥特曼不擅书写,淡水议会依然视他为前去驻在哆囉满的最佳人选。不过,奥特曼本人对这起任务兴趣缺缺。这留华登人与公司签定的契约即将期满,而他并没有续约的打算。为此议会特别拣选了另一名叫做西普特的士兵,此人来自但泽,既年轻又对此事满怀抱负,有意愿积极的学习当地语言,如此奥特曼工作期满离去之后,他便可以独当一面。西普特能读擅写,议会方面满怀期待,希望他在哆囉满居住一段时间之后,就能够捎来关于金矿的消息了。

这就是一六四六年那善变的春天,每个人各怀各的心事。对于初级商务员诺培来说,他对福尔摩莎岛终将留下极不愉快的回忆──无止尽的工作,以及缠身不去的病痛。那时候的奥特曼已经可以预见自己将在四、五个月后离职。至于那年轻的西普特,身在大鸡笼土著船上时,心中或许不乏憧憬,确实,西普特可能已经从上级那边听说荷兰人为了探索这金矿山,十年来耗费了多少苦心,他若能够寻得那传说中的哆囉满金矿,事业前景势必十分灿烂。

但在另一方面,谁也不知道船上那些马赛土著心中转着什么念头。他们是否早已预见此行终告失败呢?马赛商人一向往来福尔摩莎岛东北海岸,狄奥多罗曾经告诉荷兰人,早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从远古时代起,他们马赛人便与哆囉满人交易黄金。说不定早在奥特曼和西普特启程,衔命去向哆囉满人提议建立双边友谊和公平贸易之前,这些马赛人就已经将荷兰人真正的意图泄露给哆囉满人了也未可知。东福尔摩莎岛对荷兰人来说是片与世隔绝的险恶之地,这一点,再也没有谁比年轻、聪明又富于冒险精神的医生卫瑟林更清楚了。自一六三八年起他便驻在岛屿东南方的卑南觅。西普特可能早就已经听说过发生在卫瑟林身上的惨案──大巴六九和吕家望的土著趁他酒醉之便,残酷冷血的谋杀了这哥本哈根人。听过这起故事之后,对于哈帕一再的耳提面命,西普特和奥特曼应该都不会感到奇怪吧。

「小心!」哈帕说,「若你重视自己的荣誉和福祉,切勿酒醉!」


一六三八年二月,卑南觅

名为马霍的这个男人不只是卑南觅的头人,也是整个卑南觅平原的统治者,在卑南觅之外,还辖治这地区其他的六、七个聚落。他自己的村落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可以动员约千名体格健壮的男子上战场。这聚落位在北回归线以南,在福尔摩莎岛东南部,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卑南觅雄霸一方,最大的对手是能号令十六个部落的琅硚,不过琅硚远在岛屿南端,离卑南觅平原十分遥远。

然而此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绷感,那是一种情势将有大变的感觉。头人马霍听说,在这之前一天,卑南觅南方的山间部落太麻里遭到突袭,被付之一炬,成了彻彻底底的废墟。据说进犯者是个奇怪的联军,其中竟有他的死敌,也就是名为塔塔的琅硚首领。据报这部队在歼灭太麻里之后,就向北直奔卑南觅而来。卑南觅的男人万分焦虑,整夜严阵以待,女人们则早已带着家当藏身密林去了。

这离奇的部队现在就在马霍的村庄外,呈战斗队形与卑南觅的男人们对峙,等待着马霍回应他们的要求。充当信使的是个汉人,来过卑南觅几次,叫做陈华,据他说,来的这些白皮肤的人叫做荷兰人,是由他们荷兰人什么至高的统治者遣来岛上,要与卑南觅和平相处。马霍听陈华说,这些荷兰人前一年就试图要到卑南觅来,不过谁也看不出来这消息是否令他感到吃惊。陈华说,因为卑南觅离琅硚有三十荷里,又远在山的另一边,对荷兰人来说,要取陆路过来,就得耗费极大的力气绥靖一路上与琅硚为敌的部落,因此去年春末他们是搭一艘支那戎克船前来,但强风和巨浪迫使他们返回大员,结果一无所成。这一次,他们先乘船前往琅硚,在琅硚首领及其大队人马的陪同下,竟真的大费周张行军前来。

这些人把太麻里给毁了。考虑到这一点,马霍便派了一个代表出去议和。但这人很快就回来向马霍报告,说外面那支军队的首领,自称范林哈上尉,提出了要与马霍在部落外面见的要求。考虑良久之后,马霍决定亲自去见这些访客。他带了一些槟榔和酒,此外也带上几名随从,其中有一人身材特别高大魁伟。

这是马霍首度见到荷兰人,而那自称范林哈上尉者也确实现身了。他带着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此外另有一人吹起一种奇怪的乐器,发出极大的响声,引起了马霍的注意。

两人坐定之后,这范林哈上尉便开始向马霍解释,说他们无意侵扰卑南觅。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因卑南觅人的挑衅或反抗而遭难。」范林哈说,「我们向太麻里人发动战争,是他们自己给了我们重大理由如此行为,否则这事决计不会发生。」

马霍静静的听着。谁也看不出来他心中在想什么,不过他似乎真的有在考虑范林哈的话。荷兰人说他们是「一群活在对上主敬畏之下的人,而上主禁止他们说谎、欺瞒或行诡诈」,马霍不是很清楚这些话到底是何意思,不过他还是决定要跟这些人维持良好关系。他摘下自己的头冠,那上面饰有薄如纸片般的金箔,在荷兰人眼中差不多就像一顶王冠。马霍将这头冠放在范林哈头上,并且解释说,他自祖先承继了这顶头冠,而那上面的黄金,则是祖先们攻克里漏时自那里掠夺而来。范林哈也摘下自己的帽子戴在马霍头上。这人竟然对马霍说:「覆盖着我们身体最顶部的物件,受到我人最高的尊崇,现在进呈给卑南觅地区之主。与我随行的军人及其他子民都基此见证,我们已与卑南觅达致和平并建立了友谊。」

议和倒是很容易,但其实双方都还是各自维持警戒。夜幕低垂时,那充当翻译的陈华跟着马霍进入部落过夜,但依然有五、六百名卑南觅男子呈战阵守卫着部落入口。那锦心绣口的范林哈当然也信不过这帮他眼中的野蛮人。他下令军队迁移到别处扎营过夜,在他们的阵地与卑南觅部落之间,还隔着两班荷兰兵和土著盟友组成的防卫阵式。

次日荷兰人便离开了卑南觅。在这短暂停留期间,他们从马霍那里闻知有一条黄金河的存在,在卑南觅北方约三日半脚程之处,卑南觅的宿敌里漏就位在那河畔。虽说是宿敌,当荷兰人说他们可以提供武力协助前去攻伐,马霍却拒绝了这项提议。他说,如果卑南觅人像琅硚人一样,与荷兰人有相当交往的话,卑南觅人对这些新朋友会抱有比较高的安全感。那时马霍对荷兰人与琅硚人关系的底细可能还不是很清楚,但迟早他会知道荷兰人对琅硚主人塔塔抱有高度的尊敬。荷兰人视塔塔为「君王」,还以「省份」来称呼他的领地。两年前,当塔塔终于同意前往大员与荷兰人签署和平协议时,去接塔塔的戎克船可是大员长官亲自派遣去的。在此之前一年,范林哈也曾被派往琅硚,也是在那段期间,荷兰人终于理解到,要接近金矿,就不可能避免与卑南觅有所接触。

范林哈临去之时向马霍建议,说要将卫瑟林留在卑南觅,如此一来,马霍就可以对荷兰人有多一些认识。当然,卫瑟林也同样可以借此对黄金一事获得更多的了解。对此马霍欣然同意,并且亲自为荷兰人送行。他牵着范林哈的手,直入野地,走了很远才真正作别。

他是卑南觅平原之主,为了卑南觅的福祉,他必须信守他对范林哈的承诺,善待卫瑟林。只是,明日之事终究由不得他,也由不得荷兰人。


一六四二年冬,大员

大员议会在一六四二年十二月中召开,讨论是否要对琅桥硚展开攻伐。大员长官特劳丹纽斯在那日回想一切,大概会视卫瑟林之死为他三年长官任内的重大转折。在自一六三八年驻扎在卑南觅以来,卫瑟林可谓对公司做出了重大贡献,他在卑南觅建立了稳固的驻所,将荷兰人的影响力扩及东福尔摩莎的聚落。特劳丹纽斯后来致信公司的阿姆斯特丹部,在信中写道,卫瑟林死了,「公司已然丧失了一项重大资产,因为他才干非凡,能够达成我们的目标。」那之前一年的夏天,荷兰舰队迫近鸡笼的西班牙人,情势之紧张,使西班牙长官不得不向马尼拉方面紧急求援。然而没过几日,卫瑟林的死讯传到大员,一切似乎就此变了样。遣往鸡笼的强大舰队未能拿下西班牙人的圣救主城堡垒。击败他们的不是西班牙人,却是西班牙人称为「恶魔岬」那一带的恶劣海相。

卫瑟林遭谋杀是一桩无法容忍的重罪,严重影响到荷兰人在东福尔摩莎的威信。于是次年一月特劳丹纽斯长官便亲自率领三百多人组成的大型远征队,分乘五艘船只前往琅硚,再转往福尔摩莎东部海岸,要严惩犯下谋杀重罪的大巴六九人,此外也打算再度探查那传说中的黄金所在地。但远征队一开始便遭遇到一连串不幸。公司的戎克船《好运号》及另一艘支那戎克船在接近琅硚时竟然撞上了潜礁,整个部队马上陷于亟需粮食补给的窘境。令荷兰人震惊的是,琅硚君主虽然到岸边去迎接荷兰部队,却拒绝了他们要求的补给。尽管困难重重,这支军队还是行军来到卑南觅,在卑南觅人的协助之下,报复行动十分成功,彻底摧毁了位于卑南觅平原边缘山区的大巴六九部落。将大巴六九夷为平地之后,特劳丹纽斯继续北上,但粮食短缺的问题无法获得解决,再加上难以穿越巨大的山脉抵达传说中的黄金所在地,最后他不得不放弃原定计画而返回大员。这迫不得已的决定,后来被巴达维亚总督范狄门指责为「到了罗马却没见到教皇」。与此相比,卫瑟林更显得英勇过人,他敢于只身深入山区,尽其所能接近黄金所在地,他一人的贡献便远过于特劳丹纽斯的整支远征军。

总而言之,卫瑟林死后,一切全都走了样。直到这年夏天,荷兰人才好不容易在鸡笼大获全胜,彻底征服了西班牙人,阵地指挥官拉莫休斯随即宣布,将开放淡水为新贸易点,看来似乎确实是个好的新开始。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大员议会就琅硚一事展开了冗长的讨论,最后做成一致决议,为了公司的利益,要组成一支三百人的军队去惩罚琅硚人。这任务再度落在阵地指挥官拉莫休斯身上,那时他已然自北方返回大员,也为战斗做好了准备。部队在决议做成当日便启程,甚至还动员了放索的土著。放索位于大员与琅硚之间,与琅硚本是宿敌,不过后来荷兰人展开东进政策,竟也创造出一个泛尼德兰联盟,将这联盟的前缘从放索推展到琅硚,最后甚至远抵卑南觅。

展开惩罚性攻伐后,阵地指挥官在放索人的协助之下,猎得约四十个人头,此外掳获男女老幼七人。琅硚辖下最重要的五个聚落被一火焚尽。至于那曾备受荷兰人敬重的琅硚统治者,原本荷兰人预计他会向东逃逸,因此早就通知卑南觅人守下山间关隘,由东部进击,荷兰人则从西部夹攻,总之不论死活都要抓到塔塔,但他却幸运的与他的兄弟一起逃过一劫。

阵地指挥官拉莫休斯凯旋返回大员时,距特劳丹纽斯去职已经不远了。由于他的一些愚顽举措,总督范狄门将他召回巴达维亚。虽然受了总督的严厉斥责,但特劳丹纽斯大概认为他所做的泰半都是明智恰当的决定。那些年间,与福尔摩莎一海相隔的支那陷于战乱,整个支那东南沿海都成了危险地区,若是没有武装护卫,商人简直寸步难行。一六四二年特劳丹纽斯综观整体情势,认为只要公司财库里有够多来自日本的白银来收购支那的瓷器与生丝,支那商人必会克服万难前来贸易。基于这个原因,非得强化福尔摩莎与日本之间的贸易不可,于是获取更多日本市场所需的福尔摩莎产品事属必然。驱逐西班牙人是这计画的第一步,再加上已绥靖南方与东方的土著,他大有理由拒绝巴达维亚当局指责他的一切,而相信自己留给继任者的是个光明的前景。

不过,特劳丹纽斯似乎不太清楚,这些年来荷兰人的活动已然破坏了岛上的地缘政治。他好像也没有想过为何琅硚君主会突然与荷兰人翻脸。但细想之下,此事并不难理解。从塔塔的角度来看,卑南觅势力扩展,大大威胁琅硚的地位,甚至连琅硚内部的权力平衡都因此受到伤害。自一六三六年起,塔塔的兄弟卡鲁岸对荷兰人的态度就一直比塔塔友善,他渐渐发展出一股分离势力,塔塔的威权在他辖下的所有聚落都因此受到挑战。

然而特劳丹纽斯再也没有机会思考这些了。当卡鲁岸离弃塔塔,现身于热兰遮城,希望获得荷兰人许可在放索居住时,远在巴达维亚的特劳丹纽斯业已走到他人生的尽头。

特劳丹纽斯在巴达维亚过世的那一天,热兰遮城上空晴朗宜人。在阵阵北风的强力吹袭下,港口工人正忙着将要运往日本的糖载上快艇《里罗号》。半年之前,抱病的特劳丹纽斯便是搭乘《里罗号》快艇前往巴达维亚。如今这艘快艇的目的地是长崎海外的人工岛屿,出岛。只可惜船上空间有限,不论特劳丹纽斯生前多么看重福尔摩莎与日本之间的交易,此行能够运往日本的,终究还是不多吧。 【完】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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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kao Eki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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